父亲睡得很熟,却到了约定叫他起床的时间。我去叫他,他应了两声,转头又沉沉睡去,像个留恋梦境的顽童。
父亲最近总是要打盹,有时候只是合上书歪着头小憩片刻,有时候却要躺在床上几个小时呼噜连天。
父亲身边同龄的一些亲友被疾病找上,虽都不是足以危及生命的小毛病,但有时却让父亲感到难以置信。一次我看到他独坐在沙发上,弓着身子发呆,自言自语喃喃着自己老了,被我打断。我莫名的气愤,或者是惶恐,始终不愿意相信儿时记忆中那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父亲,也逃不过时间公平而残酷的剥削。
父亲的确睡的很熟,在午后温暖明亮的阳光中,我端详父亲额上的白发,发肿的眼泡,一道道刻在皮肤上的皱纹,还有经受人间百味的倦容……他紧闭着双眼沉睡于黑暗安静的梦境。唯独在梦境中父亲能轻如羽毛,怡然自得,只要他睁开眼睛,他肩上就是整个家庭的屋顶。父亲真的不再年轻。而我,却是愈发的茁壮,愈发的有主见,愈发的朝气蓬勃,愈发的接近生命鼎盛时期的风华正茂。
我想起小时候假期回到父亲从前在乡下的老家。在屋后的菜园中有一颗低矮的果树,回去的时候正开了花。细嫩翠绿的枝上生着叶,精致柔软的绿叶簇着花。我对这一树的花感到惊奇,初见时围着树仰头看得又惊又喜。后来几天出去玩,累了再坐到这颗果树下,却又发现花已悄然消失。父亲解释说,前几天花已经打蔫儿了,刚开始花能有这么大。说着,父亲用食指和大拇指围成一个小圈,对着那黝黑油亮的大地,那是生命的故乡、日月的坟墓。父亲还告诉我,果树的叶子将变得更宽大更硬挺,绿叶深处是一豆豆涩果。果树的枝桠将变得更粗壮更有力,能够承受得住将树压弯了腰的满树累累。
那日,我翻出父亲从前的相册,缓缓地翻着,先是英俊健硕的男子,再后来,就是一个粉琢玉雕的婴孩,镜头后是男子熬成了的父亲。父亲把俊朗留给了美好的青春,然后用青春换来了屋顶下的阖家欢乐。
我突然忆起那年捉住母亲黑发间突兀出的一丝白发,质问他为什么变老,他哄着我说:“你长大了,怎么不许爸爸变老?”
果树用无声的花落,成就飘香的果,那是年轻的生命进行的一次无私而不俗的脱胎换骨。
天下的父母则前赴后继地用美好的青春,成就一句蹒跚,一句咿呀。
纵然拖拽不住时光蹁跹,但愿能在回首往昔过去,是一路岁月美满;纵然挽留不住花落无声,但愿能踱步金秋,是满眼的硕果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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