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老去,像个虚荣的害怕容颜老去的小女人,他每天都穿着整齐的衣衫,将头发梳得光亮才肯离去。
我小时候他的力气很大,一抬手便可以将我举在头顶,我便坐在他的肩上,他丝毫不顾那齐整的发型。
可那年,我升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我拿着一张奖状放在他面前,他兴奋地缕缕我的发,脸上溢出笑容。他想将我举起,但那次,他举到一半便徒劳地放下,气愤地甩甩手臂。母亲在一侧责备:“真当自己还年轻呐。”他对着镜子,叹了口气。
偶然的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他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不时拔下一根。我偷偷张望,镜台前放着几根白发。他注意到我,唤我到他跟前。我看到,我已经在他的肩那儿了---那个小时候梦寐以求的高度。我仔细瞧着他镜中的脸,我的眉眼与他极其相似,但他那光滑的额上,已爬上了几道皱纹。他也意识到了,伸手去抚那几道皱纹,可惜抚不平。
我背过身,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这个曾经让我坐在肩上的人,这个男人,他真的很怕老。
我想,这是偶然吧,40多岁的人还不算老呢!
但岁月无情,他真的老了。他从事的是火车司机的工作。那时候的中国,科技不很发达,火车还需燃煤。他有时也会添煤。但,那机车启动时巨大的声响,让他的听觉损伤了不少,有时,隔着门喊他,他不一定能听见。
他的家族有遗传性脱发,他也难逃一劫。白发随着那黑发一同掉。他很惊恐,却也无奈。几年后的他,头上竟没剩下几根发。一怒之下,他将这曾经上班前都会梳得光亮齐整的发全剪了。
我总觉得,他的背影曾是那此高大,于是,导致我如今望着他微微伛偻的背影,认为这“脱发、耳聋”定是偶然。
然而这些年,我又何尝不知呢!这个男人是那么害怕老去,那样不肯老去。在他的心中,他的儿女还小,还需要依赖他,他的妻子也还需要他的陪伴。所以,他不愿老,更不许自己老去。但是,“老去”定是必然的。
他与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但时间又何曾给予他们半分的青春永驻。老去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于是我偶然回头的时候,才知道那个模糊的轮廓已经不可避免地佝偻。
翻过山,跨过水。
鬓发已如星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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