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正给放在客厅窗户上的小盆栽浇水,忽然听到对面楼下有个小男孩正冲楼上大声呼喊他的母亲,我心里一动,便把头探到窗外。只见那小男孩喊完最后一声,楼道里就有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轻笑着看着那个小孩,那小孩一见到他就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在他们拥抱的那个瞬间,画面中的两人在我的眼中突然变成了我与我的丈夫,眼前接着又被一层水雾覆住,看什么也不真切了,却还是怔怔地看着他们的方向,但思绪已经随风飘远了……
30年前我们结婚不久后就搬来这个小区了,住的是离小区门口最近的一栋楼。4楼,不高。我们家客厅唯一的一扇窗往下看,正对着小区门口,抬头就能看到放在窗边的盆栽,上下距离也不过十几米远。
从我们搬家后的那天起我就有意识地培养一个小习惯:每当我一个人回家时我都会站在楼下,仰起头看着我家客厅的窗户,就开始喊我丈夫的名字,一直喊到他从窗户探出头为止。我只要看见他脸上挂着无奈又宠溺的微笑向我示意时,我才会心满意足地跑上楼去。
每次我上楼的时候,他总是预先打开家门,还在门旁摆放好我的拖鞋等我。夏天;他会准备好给我擦汗的毛巾,冬天,他会先捂热自己的双手,然后把手揣在衣兜里“保温”着,就等我一进家门时温暖我那已经冰凉的脸颊。
有时候要是被他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然后顺手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都一直延续着这个习惯。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病了,声音也随之变得有些暗哑、怪异,连爬楼梯时都感觉我的双腿在止不住地抖动,他知道我的情况后,飞奔下楼接我时,嘴里咕哝着:“就知道逞强,要是我不下楼,看你要爬多久才能到家。”这边他嘴里还嗡嗡的动着,那边就趁我不注意,一下子把我背了上来。我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时发现我的手已经环上他的脖颈。我甜蜜一笑,然后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膛上,感受着他稳健有力的步伐。
我病好了以后,他还是坚持每天下楼来接我:或扶,或背,或抱。有些邻居们看见了,也总不忘调侃我们几句。
到了后来,他就不再下楼了。那年他刚满50岁,便被检查出得了癌症,这个消息对于我们夫妻俩来说无异于晴空霹雳,我发现他原本挺拔精神的身躯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有些佝偻了。
就在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我们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周围只有风与落叶嬉戏的声音。我搀着他上楼,我感觉他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附在我身上。他走不得快,每跨上一个台阶也比平时更慢,更吃力,双腿颤颤巍巍的,就像当时生病的我——虚弱无力——但是他更不好受。我赔着十二万分的耐心,撑着他往上走。一步,两步,三步……4楼的阶梯并不多,其中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当时想:从今往后,我便是他最大的依靠了。
那天过后,我恢复了我多年培养出来的习惯。每天拎着大包小包的回家,经过小区的门口,站在“老地方”,往上看,就开始喊他的名字,念好多好多遍。可是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从一开始在窗口上对着我笑,或者到后来冲下楼来接我——扶我,背我,抱我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我的呼喊,并且明白我这么做是想告诉他:我回家了!
渐渐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看着他那憔悴又苍白的面孔,抚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疯长的白发,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什么也没说,只顾得用手把我眼角泛出的泪珠给揩掉。
三年后,在那一天,他终于永远地离开了我。在出乎意料的平静的驱使下,我送完了他最后一程,等我又回到小区,走到楼下时,身体不由自主的站在那里,一抬头,又看到了那扇熟悉的窗户,但那扇窗已经被紧紧的关闭着,尽管这样,我还是习惯性地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清晰且嘹亮,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老邻居们闻声都纷纷来劝慰我。
“放心吧,我没事儿。”我淡淡的说,但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窗半秒,“我只是觉着只有念着他的名字,才算回家罢了……”
思绪到这里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回过神来一看,那对母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取而代之的是我那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她好像认出了把头探出窗外的我,向我挥了挥手,接着就听到她清脆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妈!我回来啦!”我闻声赶紧拾掇好自己身上的衣服,擦干了泪痕,然后对着窗外喊道:“哎!我这就下楼来接你!”说完,怀着心里久违的温暖,便头也不回地匆匆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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