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父亲曾在一家杂志社当主编,父亲知道我在写小说,但他从来都不看我的写的小说,至于我写些什么他从来都懒得过问。一个人若是想当作家,别人是帮不了忙的。
父亲热爱写作,却不愿意子承父业
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句话不是简单的遗传学理论,而是强调教育的重要性。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父亲溺爱孩子天经地义,常常可以见到对子女百依百顺的父母。做父亲的并不是皇上甚至穷困潦倒,可他们那些可爱或并不可爱的孩子,一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小皇帝。
但我父亲对儿子根本谈不上溺爱。也许因为他一生太不顺心,过于书生气,年纪很轻就当了右派,一直在从事一份自己不太愿意干的工作。记忆中,我从未对父亲提过什么蛮横要求。我不喜欢要这要那,甚至连最普通的索取,也很少向他开口。
常有人问我,写作受了家庭什么样的影响?刚开始我对这样的问题,一概以毫无影响作答,这也是实情。自小父亲给我灌输的思想就是长大了别写东西,三百六十行,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作家。
可他一生中,除了写作,可以形容和描述的事情不多。记忆中,父亲写作时的背影像一幅画,永远也不能抹去。我能记住的是他的耐性,是他写作时的不知疲倦。作为儿子,我不在乎父亲写作方面达到了什么水准,出了多少书,不会去想他得过什么文学奖,有过什么文学方面的头衔,进过什么名人录,还有谁曾对父亲有过怎样的好评。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父亲生前也把功名看得非常淡。
恢复高考以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大学。因为录取的是文科,父亲甚至都懒得向我祝贺。时过境迁,回忆20多年前的情景,我仍然忘不了他当时的恐惧。父亲说,为什么非要选择文科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父亲之所以不愿意子承父业,要让儿子远避文学事业,是由于他个人的不幸。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再加上“*”挨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我终于明白,除了这些恐惧,父亲顽固地相信,一个人若选择了文科,选择了文学,特别是选择了写作,很可能或者说更容易一事无成。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老话可以作多种解释。父亲热爱写作,一生都在伏案书写。父亲不自信,尤其是在写作方面,受他的影响,我也很不自信。这种不自信或许只是清醒,建立在写作是高风险行业的基础之上。高风险不仅意味着政治上容易出错,经济上可能受窘,更大的可能是会成为一名空头文学家。空头文学家不仅浪费自己的生命,还会浪费别人的宝贵时光。当我读到一些很坏很无聊的文章时,就想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非常愤怒地加以指责。父亲生前,我们常为阅读到的文字没完没了地议论。父亲总是一针见血,非常明确地表明什么好什么不好。他觉得一个人要么别写,要写就一定要写好。
父亲对我的不希望,远比希望更重要,更有用处。父亲不希望我成为空头文学家,不希望我为当作家而硬着头皮当作家。我所要努力的方向只是不要让父亲的不希望变成事实。
父亲喜欢书,却不看儿子的小说
去医院参加例行体检,遇到很多熟人。他们纷纷向我祝贺,说我女儿的一篇作文人选了中学语文读本。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标题比较隆重,又配了照片,熟人见了忍不住要议论。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文章刚发表时的情景:一方面,父亲好像很不当回事;一方面,父亲又暗暗得意。他当时的心情正好与我现在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