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院子里,沉默温柔的黑暗给我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夜空是繁星的坟冢,清寂的气息就从坟冢里渗出来,从头顶渗入我的心扉,再进入身体里比心更深的深渊,然后消失了踪影。我要说的人不是我,主角该登场了,只希望不要太冷清才好。
他是我的邻居,我们做了七八年邻居,可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只是碰到他时就问候一声“老歪”,关于“老歪”这个称谓是怎么来的我更是一头雾水。他快50岁了吧,皮肤黝黑,因为年岁,脸上的肥肉都耷拉了下来,眼睛很小,像是人工开凿一半的井洞,眉毛浓而粗,酒糟鼻,厚嘴唇,大光头无时不刻不闪着光。他不高,一米六左右,短手短脚的,腆着啤酒肚,形象实在令人生不起什么好感。
他有很多事情我都捉摸不透,就像电影里角色互换之后的种种场景,然而电影的结局往往让你情不自禁把所有场景穿起来,或感叹一下,或敬与一两滴泪。
他家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我曾瞥了几眼客厅,墙边两处放着两排椅子,靠背上似乎有褐色的油烟渍,一个大大的书桌横在窗户下,桌上摞着一摞书。旁边摆着一个老式天线收音机和青瓷茶杯,它们俩像是多年的老夫妻一样,心平气和的,已融为一体,好像损坏和磨损的地方都有隐隐的关联,我不大能表达清楚。我清楚的是,大多数时候他会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我在家都可以隐隐地听见收音机的声音。这促使我在一段时间内尤其喜欢静下来仔细分辨他是在听京剧呢,还是在男女主播轻柔的声线里回忆往昔。也许他正把他的光头像向日葵迎向太阳一样迎向高处,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抚摸着他的老收音机,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于我可有可无的收音机对于他来说也许是陪伴多年的老友——那种一句话可以让人温暖好久的老友。所以他把收音机开那么大声也值得原谅了,毕竟人们都希望有些“生气”,但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房子里充满了“生气”,着实孤独。
我总是不懂孤独的人为什么会有一些怪癖,但我很尊重这些。“老歪”总是很晚回家且关门时用力非常大。我想,他沉默寡言,也许这是他独有的宣泄方式吧。可他重重的关门声有一次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思路全部打乱,我气急了,“嗖”得一声站起来向门口吼道:“你不会关门轻点啊!”黑暗中什么声音也没传来。我有些尴尬,又坐了下去。此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了,见面也很少打招呼,更少听到半夜里野兽嘶吼般的关门声了。我觉得有些愧疚,毕竟我“禁止”了他的怪癖,就像给他执行了枪决。于是上学时会主动把他家门口的垃圾袋带走扔掉,希望他心中不会有太大的芥蒂吧。
每个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他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身子微微向后靠,燃着一支烟,沐着夕阳,绛红色的暖光静静地在他身上流淌。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抬头算是回应了,我经过他,然后回头看他,眼里的神色跟我十岁生日时最好的朋友没来,第二天我看他的眼神一样。他坐在夕阳里一动不动,只是时不时吸一口烟,再吐出来,白烟和夕阳混在一起像是终年烟云弥漫的武夷山的一角。他保持吸完的烟蒂长长地附在烟屁股上,倒像是在时间和空间的作用下,一根烟湮灭为了尘,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他的确去过武夷山,一个人去的,半个多月后他回来了,我放学后又看见他坐在夕阳里,等待一根烟燃烧成灰。
“哦,回来了啊!”我的语气里好像的确有一丝惊喜,一丝淡得连我自己都没听出来的惊喜。
“嗯,带了些种子回来。”说完他起身,抖了抖衣上的夕阳,走到屋子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来,“这是滴水观音的种子,还有几株很特别的月季,给你吧。”
我拿过袋子,礼貌性地道了声谢谢。进家门之前,习惯性地回望了下,他又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边,一只手放在小腹上,另一只手搭在靠背处,身子蜷在一起,眼睛好像盯着空处,我看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进了屋。
他的生活没变,我的生活也没变。它们以一个波澜不惊的速度缓步向前,时不时遇见,时不时全无交集。其实我也很难去针对一个人臆测什么。我并不懂他,现实中不过一米的距离,我却觉得自己被处于一个比例尺极小的空旷的环境中,像是在黑暗的舞台上,一束光突然打向我,我看得清楚了,其实他根本就不在观众席之列。其实人与人之间并不需要彼此完全弄懂,你说一条鱼和一只狗之间会有友谊吗?会的。我并不刻意去懂“老歪”这个人,就像我并不去质问朋友会不会与我一路相伴,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倦极的飞鸟,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在尘世翻滚的人们,谁不是心带惆怅的红尘过客。
他携着他的收音机和没人懂的孤独在他的世界里且歌且行,慢慢下沉到我目不能及的虚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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