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逝 七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砍树。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砍树的过程。阳光从头顶大面积地铺陈开来,透过森林的上方浓密地向大地倾泻。树叶顺着风的方向一路舞动,偶尔窸窸窣窣地逃离了一些树上的动物。父亲和其他砍树人正在大声地聊天,拉开的嗓音粗粝而悠长,和着笑声,和着木锯挥舞落下的声音,形成奇妙富有韵律的变奏曲。树皮不断地脱落下来,直直地落进泥土的气味里。干燥的味道,湿润的味道,相互混合,凛冽清香地一路传进他的鼻子里。 他对眼前的一切都着了迷。 十岁的时候,父亲让他自己去上学。 他把这种所谓长大的孤独看做是一次伟大的冒险,雄赳赳气昂昂地决定独自穿越森林。那时,他看见一个老人,他在砍树。老人哼着歌,挥舞着手里的木锯,阳光跳跃下来,树叶掉落。这一幕场景似曾相识地与他的儿时记忆重叠,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只小鸟想要跳出来唱歌了。 他痴迷上这个动作,他决定把自己的时间都奉献给它。每天,他顺着日光的指引一路向前,寻觅一棵散发芳香的树。他用一切带有锋角的东西去试图砍掉一棵树,不管这工作耗费多大的精力。朗朗的读书声飘离了他的耳朵,睡眠也逃出了他的感官。他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地砍着一棵树,观察树皮被削蚀掉的情景,聆听动物跑开接触土地时的摩擦声。他咯咯地笑出声来。 二十岁时,他终于拿到了自己的木锯。他仍旧每天砍树,日以继夜,疯狂并且入迷。他仿佛走火入魔一般,将自己的所有时光耗费在一棵树上,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去干。村里开始流传关于他异于常人的种种行为,大家每天绕开那条通向那片森林的小路,提起他就仿佛提起瘟神。父亲每天都来劝他回家,不给他提供一切水和食物,试图以此让他放弃目前的这种不正常。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没有听到父亲在讲什么,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棵即将被砍掉的树。父亲不再理会他了,气得要和他断绝关系。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偶尔有一天,邻村的孩子走进了这片森林。孩子身上稚嫩的奶香混进了这片干燥而湿润的气味领域,刹那间,他讶异地转了头。孩子向他蹦蹦跳跳地走来,笑嘻嘻地询问他名字的写法。他愣在那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第一次把注意力从那棵他在砍的树上移开。孩子那张带着光泽和鲜活气息的脸庞抓住了他的视线,他猜想着这个孩子的美好童年,充满好奇心地探索那张脸上独有的各种生动的表情。那个孩子让他想要回忆自己的童年,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儿时究竟是怎样的,他或许把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孩子仍在追问他的名字。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怎么向别人描述自己的名字是怎样的一个存在。那时的太阳辛辣辣地照射下来,晒得他的脸颊通红通红,疼痛灼伤。他不认识文字,他把需要学习文字的那段光阴也全都毫无保留地耗在了砍树上,除了砍树,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不痛不痒的插曲,他在顷刻之后就消解了关于它的所有片段。 砍树让他变得精神癫狂。他忘却了饥饿,忘却了寒冷和炎热,甚至连时间和生活也差不多忘了。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交付给了砍树这个工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着这就是生命的一切支撑和补给。他的思想里抛弃了家人,或许把自己的真实本质也给一并抛弃了。 春冬秋夏冷漠而无情地一步又一步地从世界的头顶走过,过渡的时光把他磨成被人遗忘的雕像一般,残破不堪。他终于砍掉了他的第一百棵树,那时,他的心里兴奋而骄傲,他认为自己完成了一项很庄严的工作。他没有停留地开始砍他的第一百零一棵树,这份执着和坚持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森林外的大路上传来的凄哀的葬礼乐曲。那条大路上,白天被染上了阴郁的色泽,奏乐者面无表情地跟着前方那抹孤单衰老的背影。那是他的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是他的母亲。可是他没有注意到,除了砍树,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把他的时光都耗在了砍树上。 几天之后,那个声明和他断绝关系的父亲再次出现在了森林里。这个男人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妻子,眼前这个被其他人看做是怪人的儿子是他此时唯一的亲人。这个男人累了,他再也不想再做什么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表情狰狞地对着一棵即将被砍掉的树,他内心凄悲地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儿子也只剩一个空壳罢了,灵魂也已经死掉了。 他仍然在砍树,痴迷地感受木锯接触树体时木屑掉落和内部断裂的声音。夜色沉下去了,森林里一片死寂,他的父亲像死了一般坐在那里,朝着他的儿子砍树的方向。 他的父亲死了。 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无意识间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片树林。男人醉眼迷蒙,什么也看不清,踉跄地摔倒在他父亲的尸体旁。紧接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随着醉酒的男人跑进来,语无伦次地询问自己丢掉了的时光。他拽着醉酒男人的衣领,哭喊着让他告知他时光的下落,可是没有人回答他,这儿只有一具尸体和一个喝醉了酒的无名男人而已。 “谁看见了我的时光?为什么我就睡了一觉而已,它就不见了?谁看见了我的时光?” 带着哭腔的声音拖着尾音飘散在森林里。那个追着时光的人扭曲着身体跑了。可是他没有发觉什么,那个醉酒的男人他也没有看到,他只是要砍一棵树。 他没有感到饥饿,他也没有感到孤单的恐惧。砍树带来的愉悦已经把一切情绪都冲淡不见了,只有他要砍树的意念还在漫长时光里毫无疲累地运行。树上掉下的木屑刺伤了他的皮肤,暴风雨打落了他的温度,物质的匮乏几乎要使他的生命崩塌,他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想把时光花进砍一棵树的过程里。 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那个醉酒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追时光的人已经不知去向。森林里依旧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他在不知疲倦地砍一棵树。 他死了。 那个砍树的男人死了。时光耗尽了他的灵魂。 他把时间耗尽了,时光把他杀死了。 他的所有生命是他砍掉的一百三十棵树。他的时光是砍树。 他砍掉了他自己。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0eb2984cc850ad02de80411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