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一种生命苦难的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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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一个关于用生命抵押幸福的寓言故事

李林荣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博士后

读完《许三观卖血记》。我们或许会产生一种悲喜难辨的复杂感受,对于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许三观”,我们也很难产生一种比较明确的情感态度,当然这首先是因为“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本身就是悲喜双重因素相互交织的,而“许三观”本身,在故事中恰恰又是一个善与恶两方面都表现平平的庸人形象。但更进一步讲,整部《许三观卖血记》所叙述的。其实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与实际生活情态精确对应的写实主义风味的故事。

若以我们熟悉的文学经典来比拟。可以说,《许三观卖血记》和实际生活情态之间的关系,更接近《阿U正传》和实际生活情态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式的关系,而距《子夜》《红楼梦》这类标本型的现实主义作品跟实际生活情态之间形成的那种镜像映射式的关系较远。《阿Q正传》中的“阿Q”及其“未庄”乡亲,很容易给我们造成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仔细一想,我们又同样很容易意识到,“阿( J”及其“未庄”乡亲的世界同我们实际的生活之间隔着一道舞台幕布似的障碍,而《子夜》《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却是可以让我们对照着与其故事背景相关的史料来进行解读的。就人物形象而言,《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和《阿Q正传》中的“阿L}”类似,他不单是像《子夜》里的“吴荪甫”或《红楼梦》里的“宝玉”“黛玉”那样为激起我们某种具体的情绪而存在的,更主要的,是为了帮助我们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反观和审视自己的生存状态而存在的。正因此,我们会感到,《许三观卖血记》中对于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的刻画、描述,相对我们所熟悉的实际生活形态,在一些方面有着着意夸张、着意强调的痕迹,在另一些方面则又有着着意淡化、着意忽略的痕迹,就好像国画里的大写意似的。尽管《许三观卖血记》所采用的这种全力追求精练与传神的写意技术,在《阿Q正传》之后几乎被中国的新小说家们遗弃了,但只要真正是重视开掘事物本质的作家。他迟早会知道这种以极度的朴素而显出力量的叙述技术是无可旁贷的,— 在西方文学的世界里,这一点是早经《圣经》福音书那样伟大的经典文本而得到了确证的。

事实上,“许三观卖血记”这个带有传统笔记或民间故事风昧的标题,已经暗示了整部作品叙述手法上“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自我节制的特性?在作品的叙述过程中被淡化和忽略掉的,或许是现实世界里的无数“许三观”们非常重视、非常喜欢的生活内容,但这些并非作者讲这个故事时最感兴趣的材料,所以我们就无从通过这部作品获得这些方面的信息。那么,作者讲这个故事时最关注的话题,也即“许三观卖血”,又是怎样展开,怎样被赋予了某种同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息息相关的言外之义的呢?

《许三观卖血记》的叙述时间穿越了“许三观”从青年到老年近四十年的人生行程,与“许三观”的这段人生行程同步的是因“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和结束而形成的中国当代社会政治现实的三部曲。这支旋律强劲、气派宏大的三部曲把“许三观”的个人生活卷入了一条不由自主的轨道,然而“许三观” 应对人生困境的基本方式— 卖血换钱— 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丝毫的变化:“文化大革命”之前,“许三观”通过卖血成功地解决了求婚、结婚以及替闯祸的儿子赔款抵罪的难题;“文化大革命”之中,“许三观”又凭着卖血得来的钱为病重的儿子付足了医药费:“文化大革命”之后,“许三观”在物质上摆脱了贫乏,在精神上却渐生出无所作为的惶惑,这时他首先想到的自我治疗法,还是卖血。尽管最后这次卖血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招来了一番无礼的羞辱,但这时为他排解悲愤和受辱之耻的。还是他以往历次卖血所换来的贤妻和孝子 很显然,“卖血”,这一由“许三观”自己探索到逐步确认下来的赖以摆脱生存危困的法宝,在故事中被摆在了比宏大而庄严的社会政治背景更重要、更醒目的位置上。假若我们把故事中的社会政治背景理解成决定和制约个人生存的具体方式及具体状况的意识形态,那么,我们可以说,《许三观卖血记》想特别强调的一层意思是,对“许三观”这样自满于丰衣足食、无病无灾最基本生存水准的普通人而言,生存本身


远比生存所负有的意义更重要。

如同传统笔记或民间故事里常见的现世报应连环套一样。“许三观卖血”在作者以此为题而展开的这次叙述进程中,是作为因果循环链上一个承前启后的情节单元反复出现,并因此而得到强化的。“许三观”每一次的卖血,都适时地为他换来了在人生道路上重整旗鼓、再度出发的一个新契机, 而实现这种转换的一个共同的具体环节则是以血换钱,并且。每一次以血换钱都以收支刚好能够相当为度。这种略具巧合意味的细节安排,多少有些偏离日常生活逻辑,但恰恰是透过这个与实际生活的情理趋向错位的故事细节, 我们得以发觉在现实世界里对我们这些庸常之辈具有绝对支配作用的一个生存原则: 外部世界给我们的每一次威胁,都迫使我们不能不竭尽全力予以应对,但每一次我们所获得的结果却至多是刚好支撑住自己, 换来一个凡人应得的那份酬劳,此外没有半点赢余,而当外来的威胁未曾逼近时, 我们是不可能自己调动起自己的这种足以实现某种价值的力量去争取什么的。为什么呢?《许三观卖血记》的解释是,因为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在于他们赖以求得最起码的生存权、温饱权乃至发展权的全部有效资本,仅仅是他们自己的生命本身而己。“许三观”卖血的故事中,被出卖的“血”,就是凡人生命的具体表现形式,而故事的主角“许三观”正像我们已经注意到的,是一个庸庸碌碌、以阖家老小温饱平安为人生最高追求的凡人,一次次卖“血”的行为,实际上就是所有平常如土的凡夫俗子必然因循的那种以死求生和以生拒死双重选择并进的生存悖论或人生辩证法的形象化反映。

应该说,“卖血”所喻示的这种人生方式,是带有一重悲剧色彩的,但按照《许三观卖血记》的叙述,“许三观”的生活始终笼罩在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淡淡的幸福氛围当中,这种幸福氛围既是作者讲故事时有意渲染出来的, 又是故事中的“许三观”势必会有的一种心理感受而“许三观”的这种幸福感之所以能够忽强忽弱地维持下来, 关键的原因就是他对自己有血可卖的生命状态抱有确信,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身体很好”但是在时代大背景下显得像草芥一样渺小的“许三观”他凭什么认定自己可以这样一直“身体很好”着呢 在这里,隐含着“许三观”藏而不露的私人化的生存信仰。对此,故事当中是这样表现的。

当获悉让自己做了十三年“乌龟”的“何小勇”被卡车撞倒的消息之后,“许三观”非常高兴,他特意光着臂膀跑到街坊四邻面前,一边向大家展览自己健壮的身体,一边发表了一通演讲:这叫恶有恶 、善有善事下肯枣认。

从上面这几段话里,深藏在“许三观”心里的信仰般的生存观念已经表露无遗,但作者似乎还嫌不足,他让“许三观”的老婆“许玉兰”利用“许三观”的这套观念,反过来对幸灾乐祸正在兴头上的“许三观”提出了警告:

“许三观”听了这话以后的反应是,“吸了一口冷气”,随后就“收敛起来”。这个细节对“许三观”有所敬畏的心理特征作了特别的强化,但实际上真正让“许三观”害怕的,是“何小勇”遭遇的那种横祸,而不是“老天爷”。不过,从另一侧面上讲,又正是“何小勇”的遇祸,给“许三观”提供了一个将自己先前受人嘲讽的卑屈生活解释得冠冕堂皇的机会。这个机会的出现,对“许三观”而言,完全是出乎预料之外而又在盼望之中的事。如果这个机会一直不出现,“许三观”就一直不能明确自己的生存信仰,更不能坚定地认准“卖血” 确切地说,“卖自己的血” 是自己在人生途中援以自助自救的正当方式。“许三观”的幸福,归根结底,就在于他及时地等来了足以帮助他实现自我平衡、自我认同的外部事件。仿佛是为了回报生活对他的这种恩惠,“许三观”遵照自己“多行善事”的信仰,不计前嫌,满足了为“何小勇”招魂的要求。然而,被“许三观”当做“摇钱树”的“血”即便有“老天爷”暗中惦记着不断嘉奖,也不可能变得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甚至也不能保证总是可以换得到钱的。照理说,对这一点,经由一拨又一拨卖血同伴的暴毙,“许三观”应当早有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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