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作者:龙应台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下旬刊》 2016年第6期 龙应台 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的妈妈五十岁。我们是怎么谈论她们的? 我和家萱在一个浴足馆按摩,并排懒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面落地大窗,外面看不进来,我们却可以把过路的人看个清楚。 这是上海,这是衡山路。每一个亚洲城市都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路一餐厅特别时髦,酒吧特别昂贵,时装店冷气极强,灯光特别亮,墙上的海报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写的“米兰”或“巴黎”。最突出的是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着白皙的腿还是纤细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样的短发配牛仔裤还是随风飘起的长发配透明的丝巾,一颦一笑之间都辐射着美的自觉。每一个经过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独自一人,都带着一种演出的神情和姿态,美美地走过。她们在爱恋自己的青春。 家萱说,我记得啊,我妈管我管得烦死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怕我出门被强奸,到了二十岁了还不准我超过十二点回家,每次晚回来她都一定要等门,然后也不开口说话,就是要让你“良心发现,自觉惭愧”。我妈简直就是个道德警察。 我说,我也记得啊,我妈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时在美国电影看见演“母亲”的说话细声细气的,浑身是优雅“教养”。我想,我妈也是杭州的绸缎庄大小姐,怎么这么“豪气”啊?当然,逃难,还生四个小孩,管小孩吃喝拉撒睡的日子,人怎么细得起来?她说话声音大,和邻居们讲到高兴时,会笑得惊天动地。她不怒则已,一怒而开骂时,正义凛然,轰轰烈烈,被骂的人只能抱头逃窜。 现在,我们自己五十多岁了,妈妈们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媪”。 “你妈会时光错乱吗?”她问。 会啊,我说,譬如有一次带她到乡下看风景,她很兴奋,一路上说个不停:“这条路走下去转个弯就是我家的地。”或者说:“你看你看,那个山头我常去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对她说:“妈,这里你没来过啦。”她就开骂了:“乱讲,我就住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还有条河,叫新安江。” 我才明白,这一片台湾的美丽山林,仿佛浙江,使她忽然时光转换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睛发光,孩子似的指着车窗外:“佃农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去收租,佃农都对我很好,给我一大堆果子带走,我还爬很高的树呢。” “你今年几岁,妈?”我轻声问她。 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很小声地说:“我……我妈呢?我要找我妈。” 家萱的母亲住在北京一家安养院里。“开始的时候,她老说有人打她,剃她头发,听得我糊涂——这个赡养院很有品质,怎么会有人打她?”家萱的表情有些忧郁,“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回到了‘文革时期’。年轻的时候,她是厂里的出纳,被拖出去打,让她洗厕所,把她剃成阴阳头——总之,就是对人极尽的侮辱。”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1d23d6ca944bcf84b9d528ea81c758f5f71f29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