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绝交的事 盛浩伟 对我来说,「朋友」和「绝交」两个词几乎是一体两面的。 或许要从小学开始说起。刚升上三年级不久,班上逐渐流行起了莫名的游戏:一个人跑到另个人面前,举起双手食指相对,说:「我要和你绝交喔。」接着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绝交的人装作难过示弱,哀求着「拜托不要」;另一种是不甘示弱,马上也将食指相对,「谁怕谁,绝交就绝交啊!」然后便会开始嬉笑打骂,闹成一团。 才刚经历了几年家庭里的纷乱,我因而养成内向的性格,封闭了自己起来,不想耗费心力试图和谁建立或经营与谁的人际关系,于是整天只默默地坐在教室角落,安静画画,看书,发呆。某日下课,我如往常坐在角落的位置上,看着全班的人在教室里绝交来绝交去的,才突然意识到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对他说:「我要和你绝交。」然而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本来既无「交」,又如何能「绝」呢? 可是那一刻,我还是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强烈的孤单。 犹豫,也观察了许久,之后某节下课,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向S。他是一个班上同学都和他说「绝交」,却从不见他对别人说的人。我向他喊了声:「欸,」然后把双手的食指相对,举到面前,待他一转过头便说:「我要和你……」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已经反射动作似地紧紧抓住我的两根食指,作出哀求的表情说:「拜托你不要和我绝交!」我并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我还以为,他会一下子无法会意过来,可能会愣个两三秒,然后漠然以对;或者他会反问:「我们是朋友吗?」甚至不屑地骂我:「神经。」是连这种会令我无比窘迫的状况都预想过了之后,才付诸行动的。我可以忍受在那之后可能的尴尬。只因为我真的真的好想知道,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样的感觉。 此前,我们两人不曾说过什么话、不曾相伴做些什么或玩乐,却因为说了那句话,还有他料想之外的反应,我居然交到了朋友。那句「绝交」,确实是我们「友谊」的起点。从此,下课上厕所,去合作社,或体育课不想和班上其他人打球只想在一旁乘凉聊天,我们都一起行动,几乎形影不离。有时S面露难色或不甚愿意,我会再伸出两手,抬至面前,食指相顶,「不然我们就绝交喔。」 当然多少有失败的时候。比如我想待在教室和他聊天,却有别人要他跑腿买饮料。「你不准去。」「可是他说我不去他就要跟我绝交……」「那你去就换我跟你绝交。你选一个。」S便只好低声下气,不断安抚,好话说尽,间或委屈相求,以退为进。最后他往往还是听从别人,而我会撂下狠话,像是「等你回来我们就不是朋友了」之类的。然后过没多久,我又像没说过那些话似的,主动找他说些话,做些事,玩些游戏,「不然我们就绝交喔。」 宛如电动,那游戏里的性命看似有限,实际无穷,不管失败成千上百次,永远都有新的机会,保证可以重来。而且他总是如此宽容。其实他大可以反问:「你不是已经说过绝交了吗?」然后对我转头不理。只要这样一句,我便毫无招架之力。但S却从未,从未这么说。反倒是因为和他成为朋友,也渐渐打入班上其他人的圈子之中。 之后就不再这么幸运了。一切逆反了过来。或者说,这样才是复返正常──不再有从绝交开始的友情,绝交,是真的绝交。上国中以后,或到高中,或到大学以至现在,我不断在和人绝交。所有称得上朋友的,最终几乎都会与我绝交。回想起来,过往时光的象征就是经常绝交。总没有太多争吵,就是撇过头去冷战,将对方视若无睹,关系瞬间断绝。而且,一旦断绝,就彷佛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然「朋友」这个词、这个概念,在我心目中却并非无足轻重,反倒意义非凡,因而我也绝不轻易使用。非「朋友」之人,若是在学校或课堂上认识的,称「同学」;若是其他场合认识的,便直接称其姓名或绰号;若是被人询问「他是你朋友吗?」则刻意回答:「是的,我们『认识。』」事实是,无论认识多久、相处过多久的人,或许我都还无法真心地用「朋友」一词来称呼。能够融洽地交谈、游乐吃饭,或甚至不计回报的互相帮助,这些都还无法构成「朋友」的条件。就像是中文里无法用单一词汇表达,但在日文中却有好多层次的表现:有表示仅是相识的「知合」、表示站在同一阵线伙伴的「仲间」、表示友人的「友达」,以及更亲密的「亲友」,或者在那之上的「大亲友」…… 而我心目中的「朋友」,则是最最高级、最难抵达。那是近乎宿命的。天生的。第一印象就注定了的。 我是如此难以相处。我深知,在自己的真心外围,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建起重重迷宫,墙阻且深,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在里面迷路。所以如果,我连和自己都无法好好相处,又怎能冀望会有谁,愿意负着伊卡洛斯般的蜡翅高飞,直达迷宫深处那块无人知晓的陌生境地呢?而那些曾经瞥见过我真心轮廓的人,也都不免因为过于接近太阳而融化了翅膀,坠回迷宫里头,或甚至坠得更深、更深,落进无止尽的黑暗里,从此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可是,人不就是这样吗?我们不会向陌生人要求任何东西,却只会向爱我们也愿意给我们的人索取更多,更多。那些如街上商家为招徕喊出的「帅哥」、「美女」般诱惑的谎言,绝不会造成伤害;可是,若得知推心置腹的人在背后说了自己的坏话或抱怨,就算仅仅一句都能构成巨大的背叛,让过往建立至今的关系立刻塌陷,崩毁,彷佛过去对自己的那些美好那些善意,才是谎言。高的标准,苛求,永远只对我们所爱,也爱着我们的人有效,没有爱,就毫无力量。 这全无理智可言。可是这样看待朋友的情感,也称得上是全然的「爱」吧?正因为把一些人看得那么重要,才会对所有小事情患得患失,小题大作,钻牛角尖,甚至歇斯底里。无爱即无忧,则爱成为通往炼狱的入口,爱的深处才是怨尤。爱怎么可能恒久忍耐。爱就是贪嗔痴,就是永远斤斤计较,就是绝对要求回报。 因为太重视对方而失去对方,或许也可能因为太爱对方而失去对方。我的每份友谊大概都是这样断绝的。有时候是别人不理解我需要的是什么,有时候反过来;更惨的是,有时候两个人磁场永远错位,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给出的也不是他人想要的。绝交,遂成了解决所有纷争,苦恼,烦忧的最终手段。大概是最不好,却也最好的方式了。 经历过这么多人事流转剧变,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疏远或别离,经历过那么多眼泪,懊悔,却倔强不已的消磨扭曲,我还以为自己早已锻炼出「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心态了。 中秋节前一周接到了小学同学的来电。对方开始就问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立刻回答,而对方诧异:「你怎么知道?」「因为电话簿里有你的电话。」之后又是一连串惊叹,怎么到现在还存着联络方式云云,然后小小问候。接着他说:「欸你今晚要来烤肉吗,S约了我们一起烤肉,到了之后才发现,他所有人都约了,就是没有约你,所以……」那年我和S各自升上不同国中,渐渐也就没了联络。 我脑里一片空白,迟疑半晌。 「嗯……,我今天,已经有约了。对不起,不能过去。」实际上是没有的。彼时正要独自出门,到便利商店买晚餐。 这样回答只是因为发觉,终于到了这一天。我预想已久的这一天。 或许这就是他对于我过去那样贪得无餍的感情索求作出反扑的时刻了。 也或许,他并不是反扑,而更倾向于怨怼我升上国中之后不再努力经营这段人际关系,让他过往那些庞然的付出顿成空无。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有太多记忆的断层与空白,缘分被时间稀释,所剩无几。 挂上电话,始终没再跟S说到话,双眼竟已有些茫茫。突然就想起这些年来,有好几段曾经无比珍贵的情谊,已永远停留在过去,静止不动,像被封存在琥珀里。绝美的化石,金黄,透亮。 已经离我那么遥远。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5c2280b5dbfc77da26925c52cc58bd6318693a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