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遗嘱》发《春风文艺》(双月刊)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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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小说) 侯发山

看到林平,三叔紧走两步迎上前来,抖抖索索摸出烟包,掏出一支让给林平,林平摆了摆手拒绝了,三叔就自己叼在嘴里,拿出火机啪地声点上了。林平搓了两下手,感到很不好意思,应该自己掏烟给三叔,给大伙儿。

三叔使劲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看了看林平的身后,说,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听三叔的口气,有责备的意思在里边。

林平忙解释说,三叔,乐乐上午考试,下午玉梅跟乐乐一起回来。 反正人已经没气了,不争这一时半会儿。三叔的表情很漠然。

林平不知道该怎么接三叔的话,他扭头看到父亲身上盖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床单,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三叔看了看林平,似乎有点歉疚地说道,家里找遍了,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个床单了。 三叔并不是林平的亲三叔,是父亲的老邻居,赶着辈分叫的。遇到这种事人家跑前跑后,感激都还来不及,咋会怪罪人家呢?三叔不怪罪自己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林平看了三叔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若要怪罪,只能怪罪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亲的穿衣打扮、铺的盖的。在他的印象中,记得给父亲买过一顶帽子,一件棉衣,还有一双拖鞋,仅此而已。林平慢慢走上前去,抖着手缓缓揭开了盖在父亲身上的床单。尽管他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颤了一下。父亲已经被人净了面,一改往日胡子拉碴的形象,颧骨高耸,眼睛紧闭,嘴巴大张着,似乎还有话要交代。

林平从未认真端详过父亲。细究起来,不是没有时间,是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亲。此刻,他仔细打量着父亲爹:花白相间的头发,塌陷进去的眼窝,刀划过似的皱纹……林平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父亲微微张着嘴巴。林平用手捋了捋,父亲的嘴巴依然固执地张着,林平就暗暗用了点力气,还是不行。乡下有个说法,说一旦人死了之后,如果嘴巴合不拢,就是有事要交待。爹,您要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爹,不过没关系,我能猜测到您要说的话,好好工作,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别打乐乐,他还是孩子;对待玉梅要好,两个人走到一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要相互体谅;平时别俭省,身体要紧……其实,这些话都是父亲平时对林平絮叨的那些话。每次父亲絮叨的时候,林平就会打断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爹,您絮不絮啊?父亲就会嘿嘿一笑,讪讪地闭上嘴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爹,您想说就说吧。林平心里叹道。可是,这只是林平的一厢情愿。

爹,您为什么不写点只言片语留给我呢?心里有过这想法后,林平马上觉得有点苛刻父亲了。也只有在城里,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才会写遗嘱。乡下人,哪个写过遗嘱?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成年不捏笔,字又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哪好意思去丢人现眼?特别是父亲,老实巴交的,更不会写遗书。林平收回心思,看到父亲身上穿的都是簇新的送老衣,他轻轻用手捻了捻,看了看身边的三叔一眼。

三叔知道林平的意思,叹口气,说,你爹早就置下了,都放在床头那个箱子里……他去赶集,隔山岔五就捎回来一件,说是省得哪天突然走了,你忙不过来。

唉,这就是父亲,只要他能虑算到的,只管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记得刚参加工作那年,有一天,大中午的,自己跟几个朋友正要去酒店喝酒,父亲风尘仆仆去了。当时,林平还很不高兴,主要是天热,担心父亲有个三长两短。父亲从随身背的布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身边的同事还偷偷捂着嘴笑。林平很生气,爹,您这是干什么?父亲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煮的鸡蛋……当时,林平觉得还很搞笑,一点也没被感动。


三婶捅了捅林平,悄声说道,小平,哭啊。

三叔似乎猜到了林平的心思,没等林平问,就说,你爹没受一点罪,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就没醒过来……积德行善了,才会有这样的福分。你爹活了七十多岁,是喜丧,不用哭。

父亲在村里口碑很好,谁家有个大小事,不用人家请,他就跑去了。时间一长,村里人不管是办白事还是结婚、满月等红事,都是父亲主持,办得滴水不漏,一点纰漏都不出。譬如,主家有多少客,该买多少菜,啥季节有啥菜,啥菜该买啥菜不该买,哪一样买多少斤,父亲心里一琢磨就有了。不管你是有钱人家,还是没钱人家,都能给你铺排圆满,既让客人满意,也让主家撑足了面子……父亲每次赶集回来,哪怕自己在集上不吃饭,也要捎一些水果糖,一进村见人就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不管你爱吃还是不爱吃,每人两颗……

以后小平就吃不到大哥种的菜了。三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尔后重重叹了口气。

三婶说的大哥就是林平的父亲。平时林平回家,父亲又是让他捎菜又是让他带面,说都是自己种的,干净。林平给父亲零花钱,父亲也不要,说他在家种着粮食,有吃有喝,花不着……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林平眼里的泪越聚越多,终于唏嘘有声地哭起来。 没有人去拉林平,任由林平哭泣。这时候就该哭,不哭反而说不过去。

在林平哭的时候,三叔安排前来帮忙的人,谁谁谁去挖坟墓,谁谁谁去借桌椅板凳,谁谁谁去垒灶台,谁去请阴阳先生,谁谁谁去采购菜……办一场丧事需要很多细节的,不亚于美国总统选举,一点安排不到就要出纰漏。

等到林平哭足哭够,停住不哭了,三叔才从灵前拉起林平,说,入土为安,还是议议咋办后事吧。

林平怔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说,三叔,我没经过这事,您做主办吧。

哦,我倒忘了。三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你爹都铺排好了,你再看看有啥补充的没有。

林平接过一看,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但还能看清,看得出一笔一划还是很认真写的:

是父亲写的!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写这张纸条不知道花费了多长时间。看来,父亲在走前就把丧事的一切事宜安排好了。在父亲眼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啥事都得父亲替自己操……想到这里,林平眼里的泪又出来了。可是,这钱从哪里来啊?林平为难地看着三叔,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说道,三叔,我的意思是说,响器不用请,客也不用带,咋简单咋来,咋省事咋来。

在场的亲属都惊讶地看着林平。在农村,不管你是富有还是贫穷,丧事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因为这是死者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展现实力的一次好机会。换言之,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给活人长面子。况且,父亲在遗嘱里写得清清楚楚,林平咋能这样呢?林平也是在外面混的人,怎么这样抠门呢?

林平张了张嘴,终于鼓足勇气说道,三叔,三叔,你们只知道我在城里,其实我也难啊。 你们两口子不都是挣钱吗?再难能有乡下人难?三叔不客气地说。三叔有点生气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林平垂下眼帘,小声咕哝道,玉梅在超市给人家打工,每月1200块,我的工资每月3200块,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五千块。

不少了,咱们村里人一年也只是赚这么多。三婶白了林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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