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与中间代 作者写的不是英雄,亦不是反英雄。对启蒙责任承担的抗拒在他那里几乎出于本能,但同时他也拒绝侧身权力的生殖系统。我觉得这一点很奇妙:阿丁不期然间写出了另一种可能,在二元对立之外。面向一个话题,人们或者倾向无限肯定,或者倾向无限否定;并且,我们也认为二元对立的模式主宰了国人的思维。非谓纯粹指称高贵,但作者端的藉这本《无尾狗》道出的“另一种可能”——这亦反抗亦顺从的二律悖反——或许才真正是今人共通的生存常态。用尼采的话说:“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心安理得’,毋宁说是典型的现代特征,人们差不多以此来定义现代性。现代人体现了生物学意义上的一种价值矛盾,他脚踏两只船,他同时说‘是’和‘否’。” 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此不足为奇,奇妙的是肯定与否定处于同一时态:他这一刻坚定不移的,下一刻就将公开背弃。纯粹之所以不被视为高贵,乃是它还有可能仅仅是因了智力低下便狂信的纯粹,但比狂信还等而下之的,则是真诚的虚伪,亦是苟活于崩坏世间(必须具体到这爿大陆)的生存隐秘。在我看来,惟有意识到这一点,才可能理解小说开篇的那种怪诞——作者对自己的怪诞恨意:为了捕捉到那抹气息,他箕踞于地且撕扯自己,最终失去人形,也长久地记住了这股气味。据说这本小说最初叫《腐食动物》,想来要比现在这个书名传神,虽然有失雅驯。 此番重读,发现几处之前未曾关注的意见,不妨借此说说。比如这一段:“某些有限的禁忌被突破之后,艺术家们似乎一下子享受不了这份难得的自由,他们的想象力由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好像有一天宣布狗不能吃肉了,狗就得掉头坚决地奔向屎一样。他们的作品全部以绝望收尾,为了调味,为了加重效果,穷尽世间之残忍凶险,恨不能把历史上所有的苦行和悲苦都加在他们的主人公身上,生怕居于人后,唯恐被视为庸才,比学赶超地惊世骇俗。似乎非此不足以彰显自身对人性认识之深刻,对命运向度之熟稔,对现实洞悉之彻底,对传统反抗之决绝。”(P290-291)这既可概括上面说的一切,也无疑是本书写法上的一个基点。或者说正因为它足够复杂,而复杂是混合且多元的唯一前设,所以它是优秀的。任何一位值得重读的作家都必然包含着复杂的特质——不啻关乎写法,也立足视野。 有些段落毋庸置疑是精彩的,譬如:“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傻不堪言,我的脖子长久地后仰才能把宏大的银幕收入眼底,同样宏大的革命题材影片考验着我细弱的脖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脖子里藏着颈椎,只觉得那些高高在上身材伟岸面容坚毅的英雄压得我脖子咔吧咔吧作响,在回家的路上我只好跟罪人似的拼命低头,以缓解因长时间遭受正面压迫造成的颈项强直和酸痛。”(P85)这是作者拒斥上一代那类宏大叙事的隐晦表示。 然而独立于精彩,且优于前者的,则是一些极为动人的段落。举凡这些地方都能看到“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工夫”(胡适评价张爱玲小说《秧歌》语),如写丁冬的舅舅为了免于被造反小将继续殴打纠缠,将他的老婆也就是丁冬的舅妈洗干净,又裹上被子,夤夜送至革命派的家里。途中,女人嘱咐道:你等会可得把我抱回来。丁冬的舅舅嗯了一声,继续走,不敢耽误片刻工夫。这个男人返出屋后,阿丁这样写道: “我走出院子,蹲在墙角抽烟。我这手一点儿劲都没了,一根纸烟卷都握不住,掉地上好几回。 也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你说这月亮怎么就这么亮?你们的语文书上说,金黄的月亮金黄的月亮,全是放屁,我就没看见金黄色的月亮,我看见的月亮是一块冻在天上的、圆乎乎的冰坨子。那天黑夜,我抬头看一眼天,就打了一个透心凉的激灵。”(P180) 仅此一个插曲即豁免了二元对立的俗障,虽然这位舅舅在书中的大部分篇幅皆充当着反面角色。博尔赫斯写福克纳时曾说:“那些事件是非凡的,但是叙述是如此地真实,我们无法想像其他的可能。”抑许就是写作的范例理当如此:它是可信的,读者自觉不去铺陈意义的外延,因为意义在这里无比丰溢。 有朋友说这本小说主题不明。除非他指的是“非此即彼的明确”,否则我便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很有可能这位朋友(以及大部分蹙眉不乐的读者)衷意的都在于此:丁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换言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作者为什么不提供一条“非此即彼的明确”确信呢? 他们为什么不去读报告文学呢? 混淆感发生的地方,可能是丁冬一度曾进入那个圈子的权利核心,后来却又潇洒地辞职离去,仿佛要追随刘老头执杖云游。我的理解是,对丁冬来说,压根没有幡然悔悟一类事情。他因机缘巧合接纳了象征权力的邀约,就像他当初可以出卖夏雯那样(这一大段被删了),也因机缘巧合被权力核心放逐——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小人;既不是耶和华,也不是撒旦——唯一出现的偏差是起初他对自己的事业尚念念在兹,此后则是连这一事业也无所用心了。小说最后那段丁冬在精神病院里与疯子论辩的闪回决非虚笔。毋宁说这是他为了理解这个世界再次付出的一点努力。尽管他始终不“理解”这个世界。 准确的理解并不那么容易地来自否定,否定只能让我们明白哪里应该予以肯定,但它不是澄清。本文开篇指出的那“另一种可能”即是对否定的两个方面的同时肯定:他既是圣人,也是小人;既是耶和华,也是撒旦。而这归根结底乃是他不“理解”这个世界,更准确地说:他无法彻底服膺当世的隐秘规则。这一隐秘最终被作者揭示出来,印在了书封的背面: “你把它当成个虚拟的世界就是了。这是个亘古不变的所在,活在此处的是一群食腐之徒。它们之中有活得好的,有活得不那么好的,好与不好取决于谁更能把脏东西吃得甘之若饴、安之若素。就是这样。” 阿乙曾为这本书写有一篇书评,题为《两腿之间的命》,其中有云:“我们在这土地上活着的父母,用几百年几千年的经验告诉我,去追县人大主任的女儿,去找商品粮的对象。这本来是很恶心的事情,但是我们不是出来谴责和声讨的。我很佩服阿丁能把丁冬和刘满月的交欢写得那么兴奋,因为这是事实。一个外国人很可能因为对方是个丑妇而兴趣索然,但是一个中国人不这样。中国的皇帝女儿操起来,再丑都是上品。”这段话令我想起他在随笔《扫兴的人》中说的:“我已接近没有性欲,和性欲相类的政治、权力也让我漠然,我不会在奥威尔、扎米亚京的作品找到预言应验的愉悦,更不会在现实的荒诞中激愤。我也没有食欲,吃牛肉可,吃米饭也可,我总是认为自己爱吃鸡蛋和花生,其实在吃时就像操一个没有感觉的女人,例行公事。”我觉得这两段话无形之间勾勒出了中间代写作的内部建构:第一是深刻理解,第二是冷眼旁观。 中间代在这几年里的猛进不是一个文化现象,出版行业的宣传至多只能令读者意识到有这样一群作家存在,但文学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作品里。这一代的作家曾经沉默许久,既为读者忽视,也被批评冷落。然而一旦他们进入二者的视野,其作品之中那比六十年代或八十年代作家更为无情更为精准的对身处这个社会的理解与把握就会让人们毫不怀疑地意识到这一代的力量,而正是长久沉默中的冷眼旁观为此一既属本能也是经验的理解提供可能。 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作品为证,中间代势必崛起;或者:他们已经崛起了。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61d09c68b6daa58da0116c175f0e7cd18525186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