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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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是睡着的夜晚,夜晚是苏醒的白天。倘若把白天看成镜子正面的话,那么夜晚就是镜子的反面。

夜里,当疲惫的人和六畜渐渐进入梦乡后,梦和溜河风一直活跃着。看似平静如水的夜晚,一刻也不会消停,会制造出特有的声音来。前半夜会发出狗叫声、老鼠磨牙声、猫婴儿啼哭着的叫春声,还有蟋蟀在举办演唱会时的吹拉弹唱声,当夜晚继续向前行驶,滑入睡眠的深处时,从窗棂里流泻出人类梦呓和发癔症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小偷溜着墙根走时翘腿碾脚的声息,这种压抑的走路声很低微,几乎融合到黑黑的夜晚里,常常被过往的溜河风混淆视听。

与白天相较,夜晚是通体是黑的。当然,夜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像在油漆桶里打了个滚捞出来一样。只有如此,黑暗的清晰巨大才被扩展开来,从耳廓间轻轻划过,像在溜河风中颤抖的星星,显得黯然、遥远、虚幻,不切合实际。

在夜晚,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而时间的脚步一直是滴答滴答地行走着,那种鲜明形象的声音来源于我家的一只马蹄表。我以后所有的时间概念都来源于那个闹钟,表针行走的声音就暗合了时间行走的脚步声。行走的很执着,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勇往直前。这样就把抽象的时间形象具体化了,不仅如此还能听到它行走的脚步声。尽管白天,闹钟也没怠工,也是一下一下地行走,但那双脚走路的声音远没有夜间传出来的坚实而分明。在村子里,无数个夜晚都是在闹钟秒针滴滴答答的声响中一晃而过,当我遇到抓狂的好事而欣喜难眠或者被尿憋醒后的夜里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钟表便一拃一拃地把黄河滩一样宽泛的夜晚给测量完毕。

夜晚喝完汤(吃晚饭)后,我便爬进被窝,再拉灭灯,我就耐心等待梦境的来临。但事与愿违,梦境迟迟未来。我倒像一叶从港口里驶出来的孤舟,在海面上漂泊的旅程开始了。灯拉灭前映入我眼帘中的四壁、屋顶下的檩条、包括周围的家具,都统统随着灯灭而消失不见,像被魔术师藏在黑暗的包袱下面。孤独的而渺小的我被夜晚的黑暗狠狠地抛弃在虚空的海面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屋内熟悉的气息在我鼻翼间徘徊。我惊恐万分,一动不动,感觉周围巨兽舌头般的波浪席卷过来,把我送上村子夜晚的上空。我一下子吓出一身冷汗,身边空落落的似乎没有着陆点。在黑夜把我吓大的夜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拍拍承担我身体的床帮,幸好还硬硬地存在,确认自己是真的睡在床铺上,而并非漂浮在海面上,我才能踏实地酣然入梦。

狗的听觉是很敏感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叫嚣不止,这是狗的福祉,也是狗一生的背负。当一只狗望风而叫时,受传染似的,周围的狗邻居也跟着叫,以状狗势,于是乎,大狗小狗半大狗的叫声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通过这件事,能看出来狗干啥事很齐心,别的狗叫时,其余的狗光站在旁边听,一言不发,那可不是狗办下的事。在这点上狗不像人,当一个人陷入孤助无援的窘境时,多数人都喜欢站在圈外充当可耻的看客,而不伸出救援之手。通过狗叫声的粗细高低,可以知晓事发点不是在蛤蟆嘴家把守的西边路口,而是在烂缸家把守的南边路口。不可能是东边街里,街里前后的住家养着上百条狗,倘若把那些狗的叫声引惹起来,黑暗中的村子差不多能被声势浩大的狗叫声给哄抬到半天空里去。前半夜的狗都是空咬,大都是夜行人,并非是狗们真正警惕的对象小偷。那些夜行人,或是夜里忙着牵线搭桥的媒人,或是经过村子的外村人,脚步声踢踏踢踏地近了,等走出村子后,又踢踏踢踏地远去了。

一条在村子里生活了好多年的老狗,对村里人的脚步声是熟稔的,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听抬头听的,狗逐渐熟悉人的脚步声,人也熟悉狗叫声。

夜深了,刚紧完地里农活的庄稼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入村子的边缘时,踢踏踢踏的脚步


声会惊起临街住家的狗叫。紧跟着,隔着几堵墙的狗也会虚张声势地呻唤几声,当探明是自己村里的人时,一些聪明狗便知趣地住了狗嘴。当然,也有一些不知趣的狗乱会逮住插嘴的间隙乱咬一通,会遭致路人不耐烦地训斥:“憨狗,瞎咬啥,自己人。”憨狗挨过训后,便怏怏不乐地住了嘴,停止叫嚣。脚步声从正南的大路上向警觉的耳朵一点一点靠近,然后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拐进小胡同,推开院门,把荷在肩上的农具依靠在墙上的声音,然后就传来堂屋门上铁制门鼻哗啦啦撞击门板的声响,接着是窸窸窣窣脱衣上坑的声音。当村子里最后一个农人,在辛勤劳动一天后歇下了,时间便滑到深夜的核心。

溜河风几乎是夜晚的主题,从堤南的黄河边长驱直入,把空荡荡的胡同灌得满腾腾的。向北一路高歌猛进时,忘不了伸手把临街的院门拍的咣当当直响,小股的风便沿着大门的缝隙钻进院子里去探个究竟时,风的脖子被卡在门缝里了,便发出尖锐哀鸣的长秧,被静寂的夜瞬间放大。进入院子里的溜河风把搭在麦秸垛上的塑料布掀得呼啦啦直响,把干草和树叶追逐得满角落里乱窜。

黄河滩管小偷叫“月亮地里的财主”村子里的小偷除非迫不得已,一般都在选择下半夜出来活动。上半夜,都怪狗的听觉太灵敏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狗就瞎咬一气,咬过往的风声,咬在当街走路的脚步声,也咬村南的黄河大堤上驶过汽车的声响。没风声没脚步声没汽车声,天空滑过一颗长尾巴的流星时,狗也会咬个稀罕。等下半夜,狗都咬累了,瞌睡像磨盘似得沉沉地压住狗眼时;人白天在地里折腾完,接着晚上又在床上折腾完毕后,也一身精乏舒爽地睡下去了,一身玄衣打扮的小偷方才粉墨登场,溜着墙根迈着猫步来占卜一下今晚的财运。小偷一点也不挑肥拣瘦,遇到什么拿什么,像是隔段时间就来串一次门的穷亲戚。偷地里尚未来得及搬运回家的粮食,或者院子里豢养的六畜,再不济也要把卸在外面的拖拉机后拖斗赶走。小偷很少有放空的,放空那就不叫小偷了。

在我的印象中,家里曾遭遇过两次小偷的光顾。第一次,在我六岁上,父母平时种地,业余靠贩点粉条做点小生意来维持生计。那时家徒四壁,没有值钱的家什,基本没啥可偷的,不要说电视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台枕头大小的收音机。一扇篱笆门充当大门,小偷若想来我家窜门,如履平地。某天晚上,一个游逛神般的小偷在我家院落里转了一圈,等小偷逛了一圈后,我猜想小偷当时的心情很失落,院子里除了一把破扫帚,一张烂铁锨外,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那晚,小偷顺手把我家厨房里的梧桐木锅盖给揭走了,那锅盖虽说不值钱,一旦缺手,就没法做饭啊。小偷放过猪圈里养了一头大半年猪,可能是小偷身单力薄吧,二百多斤的猪偷起来不好搬弄,加上猪跑的慢,把一头陌生的猪赶到自己家,远没拿一个锅盖省事。于是,小偷便开恩地放了猪一把,现在想想真要感谢那个小偷,他倘若真放下锅盖,把猪赶走,我们贫寒的日子宛如撒了一层霜,当真要过不下去了。第二天,起早的母亲看到厨房的门四敞大开着,锅盖被小偷牵羊了,剩下一个铁锅黑黝黝地凹在那里,像张开的一张饥饿的大嘴。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宅基一角,叉着腰,对着东面胡卷乱骂了一通(因西面是隔着一里地的梁集村,骂声传不过去便在中途夭折了)漫骂的内容无非是诅咒小偷不得好死,即便吃饭噎不死,出门也要被打车轧死。事后过了半个月,我好奇地问母亲,你诅咒的那个小偷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呢。母亲恨恨地说,即使不死,一日三餐也离不开药物了。 后来,我家又遭了一次小偷,不过小偷这次没进家门,只不过是砍走我家宅子西北角的一棵锨把粗的柳树。恰逢那晚有飘忽不定的溜河风掠过村子,把本来能清晰传进院落里的砍伐声给吹扁了方向,偶尔有风声松散的时候,刮进父亲耳朵里的砍伐声也被两堵墙和一扇窗棂稀释了。尽管如此,那晚父亲还是敏锐地感觉哪里不对劲。便起身披衣探究个虚实时,等走到宅子西北角时,小偷已经三下五除二把那棵锨把粗的柳树砍下来,武器一样握在手里,凶狠狠地朝手无寸铁的父亲晃了两晃,进行示威。父亲见柳树已被砍伐掉了,再也长不到树桩上了,便转身返回到院落里。事后获悉小偷扛着我家柳树,一直朝东走去,因夜里辨不清路况,当行至四哥家堂屋后时,摩擦了一下后墙。第二天,父亲和四哥闲谈时,说及昨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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