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文绮交,内义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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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文绮交,内义脉注

作者:汤振洪

来源:《现代语文(教学研究)2013年第10

倒文也叫倒装,是语言上故意颠倒语法或逻辑上的普通顺序而成的一种修辞格。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将倒装分为两类,一类叫随语倒装,另一类叫变言倒装,认为随语倒装多只是语次或语气上的颠倒,并不涉及思想条理和文法组织,而变言倒装则与之不同,往往涉及思想条理和文法组织。笔者认为,这样的划分和界定未免太过机械,因为任何语言形式上的布置,都不可能不考虑思想内容的表达,而脱离思想内容的表达,都只能算作没有意义的技巧。即以陈先生所举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一句为例,也并不一定就只是语次语气的颠倒,文法组织上把宾语并不见置于主谓我以为之前姑且不论,思想条理上又何尝没有用心?修辞作为一种文字技巧,必得以思想内容为轴心,方为上乘。刘勰《文心雕龙》论及章句时说: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一篇文字,无论是开篇的安排还是结尾的布置,务必相互照应勾连,然后才能做到外文绮交(文字象织绮的花纹那样交错),内义脉注(意义象脉络那样贯通),倒装作为辞格,如果我们仅仅从语次或语气的颠倒上来看待,无疑是削弱了它的重要价值。

要充分认识和领略倒文的妙用,笔者以为,兼顾语次语气和思想条理的同时,侧重点更应放在思想条理上。《唐诗宋词选读》里有两处倒装,于思想条理极富意味,不妨共赏。 第一处见李颀的《送魏万之京》,为欣赏方便,姑将全诗引出: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首联朝闻两句,用的即是倒装。以正常的逻辑次序论,昨夜一句应放在朝闻一句的前面,从昨夜说到今,时间上从前往后,逻辑清晰。而诗人为何要在这里把诗句作倒装处理呢?有人看到扣题的作用,题目明标一字,而游子唱离歌是正面写(见教参所引《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侯孝琼赏文),这样,开篇就扣题了。这个看法自然是对的,但并不仅此。昨夜句是写节令,从与首句的关系上看,是补出了离别的背景,同时也勾画出秋天高肃清寂的气象,但补出一开始就写的效果是一样的,所以单看它和首句的关系,并不能全面地看出其中的妙处,要较全面地看到它的妙处必须把它和后面的文字联系起来,后面颔、颈两联写诗人臆想游子沿途所见之景,用的虽是虚笔,但都是由昨夜一句领起。以一句做领起,后面紧跟着进行具体的描画,结构上就显得特别紧凑,假如将首联两句移位,不仅难收紧凑之效,而且还有结构松垮之嫌,此其一。其二,微霜初渡,秋肃严临,而游子适离,送别者自然要为游子一路的行程牵念,所以颈、颔两联紧接着写游子行途所见,悬想游子一路寂寞凄清的苦况,就显得极其自然。其三,诗人为什么要写游子一路的苦况?时节已届岁晚,游子不避秋凉,寂寞千里,赶往京城,所为何事?顺着诗意,最后,诗人又水到渠成地点出了激发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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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的主旨。姚奠中先生评此联,以为用倒戟而入的笔法,极为得势(见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198312月版,第111页),倒戟而入的笔法即指倒文,而所谓得势,据笔者的理解,也就是引逗下文,使意脉灌注,文气酣畅的意思。 第二处见张九龄的 《望月怀远》,不妨引全诗如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其中灭烛两句即为倒文,但很不容易察觉,以至于沈熙乾先生竟然这样解释诗意: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谁呢?是屋里烛光太耀眼了吗?于是灭烛,披衣步出门庭,光线还是那么明亮。(见《唐诗鉴赏辞典》)这种解释逻辑上非常混乱。海上两句写景境界阔大,气象浑远,与张若虚春江两句意境相似,显然是户外所见,接下来颔联两句抒情,竟夕起相思不用说是因明月引起,怎么也怪不到烛光。其中竟夕两字,既写相思之苦,又写户外待立时间之长。屋内蜡烛亮着,时间长了自然要熄灭,等到感觉身上衣服已被露水打湿,这时再回到屋内,屋内的蜡烛当然是熄掉了,怎么可能既在户外望月相思,忽又进入户内灭烛,然后莫名其妙的再出户外呢?所以正常的逻辑顺序应该是披衣觉露滋,灭烛怜光满。对此,宋红先生的解读是这样的:诗人披衣来到庭院,翘首久伫,以寄相思,直到夜露打湿了衣裳。当他回到房中时才发现,熄掉烛火的房屋内满是月色如水如银,非常可爱,在柔和的月光中。诗人情绪渐渐平复,并生出掬一捧月色献给远人的愿望。(见教参引《历代名篇赏析集成》宋红赏文)比较沈、宋两先生的不同解读,可以看出,宋先生的解读无疑是正确的。不过,宋先生并未点明这里使用的是倒文,而对此种写法之妙也未能做出具体申说。从整体看,笔者以为张九龄的这首诗是以月光为媒介来写怀远这个主题的,首联海上生明月一句即直扣月光,颔联写诗人竟夕相思就因这月光之撩逗,颈联写想回避月光摆脱相思之苦却不想又为满室月光逗起情思,尾联写月光不堪盈手赠送终至无可如何而只好祈入佳梦,可谓没有一处没有月光,而颈联首句写月光则不仅能突出月光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还能使文意前后呼应,成一气贯通之妙,若不用倒文,而将披衣一句置于联首,则仿佛是露水中断了相思,而非月光之撩拨而使人相思不已,这就不仅冲淡了文意,简直可以说是中断了意脉。

刘勰标举的外文绮交,内义脉注,实在是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就修辞手法的运用而言,如果没有独到的会心而臻于妙用,要想达到这种境界恐怕是很难想象的。倒文或用在开首,或用在中间,都体现了作者独运的匠心,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即此之谓也,而读者解诗,笔者以为必当于潜心默诵,反复数四之间得之,而绝不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 (汤振洪 江苏省海门中学语文教研室 22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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