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鲁迅的抒情散文精选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是如果你用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穿透粉色和薄薄的皮肤,你会看到鲜红的热血像一支箭,用所有的温暖直接灌溉凶手;第二,让他们失去生命的光明和呼吸;而自己,将永远沉浸在生命飞翔的终极喜悦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会拥抱并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赤身裸体,手持锋利的刀片,在茫茫荒野中,但他们没有拥抱或杀害,也没有拥抱或杀害的意图。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过路人很无聊;感到毛孔无聊,从自己的内心感到无聊,爬遍荒野,进入别人的毛孔。因此,他们感到喉咙干燥,脖子疲劳;最后,他们互相看着,慢慢地散开了;甚至感到干燥而失去兴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会说话,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我的罪过是丢弃地上的泥土,不是树木,而是杂草。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平静而快乐。我会笑,我会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面的火势正在地下蔓延;一旦熔岩喷出,它将烧毁所有杂草和树木,不会腐烂。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如此安静,我无法欢笑和歌唱。如果天地没有这么安静,我可能就不能了。我用这丛野草作证,然后在光明与黑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时,把它献给朋友与敌人、人与动物、情人与非情人。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吧,野草,用我的题词!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现在的创造者仍然是个懦夫。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为人类的懦夫设计了自己的愿景,用废墟和荒地坟墓来衬托中国的房子,用时间来冲淡痛苦和血迹;每天倒一杯略带甜味的苦酒,不要太少,也不要太多。它可以稍微喝醉,然后交给世界,这样饮酒者就可以哭泣、唱歌、醒来并喝醉。如果有知识和无知,他也想死和活。他必须让一切都想活下去;他还没有耗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些都是造物主的好人。这就是他需要的。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懦夫,感到羞耻并躲藏起来。天地在凶猛的人眼里变了颜色。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b86182b252e79b89680203d8ce2f0066f53364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