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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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村庄

今天给妈妈打电话,知道父亲又回山里了。



我不能想象父亲面对荒芜的老宅将是怎样的心情,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本能地回避一些什么,比如一种声音、一段故事、甚至一处所在。也许回避对我更有利,如果不是固执的父亲经常要回到山里,我几乎做到了忘记。



快二十年了,哥哥们纷纷以优异的成绩完成鲤鱼跳龙门之后,我家也顺理成章的远离了那个山村。老宅就成了古朴的名字,散发着天荒地老的气息。然而,我家的老宅实际是个三面环山囫囵挤迫着的五间石屋,用大小形状不一的花岗岩垒就的院墙上长满了杂草,到处剥落出天长日久的衰败气息,甚至在我离开它的时候,还有过类似逃离般的欣喜。



父亲的工作已调转到现在的城市,哥哥们给他准备了宽大的楼房,无论居住面积还是环境与老宅相比已是天堂,本以为二老能高兴的接受儿子们的孝心,然而,在父亲退休之后,一次一次地,父亲还是要经常回到山里,尽管那里的残垣断壁早在时光的流转中回归了泥土。



那时的老宅,就像一座石头垒就的城堡,无法坚守,也无法突围,是我某个成长过程中最仇恨的地方。读高中的时候,寒暑假仅仅意味着一条红尘十丈的几百里羊肠山道,以及尽头的那个村庄,疲惫的公共汽车永远塞着两倍的人和三倍的行李,像蜗牛一样爬行于蜿蜒的山道,而我只能沉默着承受着拥挤。也许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晃眼,也许青春本就像一段乱世岁月,一座被欲望、诱惑、骄傲轮番袭扰攻略的城池,走出那山那水的欲望填满了思绪,老宅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成了我逃离的对象。



当然我得承认卧龙泉是一处山清水秀林密的好去处,而老宅正是掩藏在山沟深处树梢里的院落。整个山沟除了山就是树,没有几户人家,如果没有风的时候,寂静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儿时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崎岖的山路,因为它和学校间的路太长,导致我每天上学都要和公鸡起的一样早,等我沉默地收拾好饭盒和书包走在碎石路上的时候,隐隐都有母亲尾随的身影,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被深重的罪恶感攫住了。




说起来父亲很苦,八岁时丧母,十来岁就得支撑一个家,关于这些,父亲从来不说,也是我家共守的秘密。我只听长辈们约略提起,为了活着,父亲很小就得下地干活,由于家族排行的关系,父亲没有上学的权利,别人向学校走去的时候,他知道他不属于那里。当他成为村里第一个高学历的人才时,有谁知道他是在放羊时逃跑的牧童,后来又是怎样的靠出卖劳力在外乡养活自己和供自己读的书。要论这些,我想父亲一定比我更仇视那个村落。



可能是因为那个村庄是父亲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向远方的,如今他们也连他也带走了。我仿佛又见桃李芬芳的果林,那可是父亲一个教育工作者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晶。父亲老说,他一见山里的树梢,心里就亮堂。



也许因为这种关联,父亲执着地坚持返回山里,不知道他是回去拾找孤苦的童年,还是他对老宅的思念让所有现实的优越都显得无足轻重。现在我才稍许的明白,一个人和一片土地的缘份是不可言喻的,正如七十多岁的二伯父每年都要从台湾飞回大陆一样,也许这就叫落叶归根吧。



印象中父亲一直留给我好多的迷题,我想不清楚他的行为为何老与常人相驳,本来他是可以留在毕业时那个美丽城市的,而他仍然选择了曾遗弃他的村庄,尽管那个村庄的人对他没有丝毫的暖意。有时候他就像一本线装的古书,很难叫人读懂他。文革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和成分不好外祖父断绝关系,还一直坚持把粮站领的粮食按时接济他们,宁可叫我们兄妹几个饿着。满满几个教室的大字报也没能拉回他的固执。他很少说话,和我一起玩的孩子都怕他,我也常用字来形容他。父亲很喜欢给爷爷买爱吃的东西,有时候买的东西,我们都叫不出来名字。更叫我不懂的是他很愿意替困难的学生交学费,还叫我们送人家蔬菜有时还要送人家农具。他都不想想给我们买个练习本的时候,母亲都是怎样算计的。



数年以后,当我最小的哥哥也成了村里仅有的几个大学生的时候,一向不爱张扬的父亲却跑出几十里外请了场电影,买了纸钱和香烛,硬拉着哥哥们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坟上,严肃的命令他们跪下去,像对真人一样说几句,看上去很滑稽,可是那一刻,我


忽然觉得一个人和漫长的历史又接上了,或者说从没有断过,只是受了内伤,需要康复的时间。



哥哥们开学了,父亲很隆重地送他们,平时紧皱的眉头就在那个拥挤的站台,瞬间舒展开来,破天荒地看见父亲眼睛是湿的,原来父亲也会流泪。我找不到安慰的话题,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



其实,在我逃离了父亲的村庄的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像迁徙在城市与山里的候鸟,我不知道我在逃避或追寻什么,就像父亲从没有真正的离开老宅一样,我也没有真正的进入城市。人有时候就如飞鸟口中的种子,一旦滑落到某个地方生根发芽,很多的东西再也不能改变了,这就是宿命。



爷爷故去三周年后,忽然间我意识到不会再回到老宅了,那一刻我才前生来世般恍然记起来,开在山坡上美丽的石竹花和那条铺满槐花香的碎石路,我们在水塘里的游泳嬉戏和砍柴时背下的唐诗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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