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字 包利民 看过父亲写字的人都是很惊叹，无论硬笔还是毛笔，都写得极好，特别是行书，自成一家。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每到快过年了，村里许多人家都会拿着裁好的红纸，来求父亲写对联。 我曾问过父亲，是不是专门练过字，父亲说没有。问他是不是和爷爷学的，他说没有。爷爷的字也很好，尤其擅长毛笔字，父亲的字和爷爷的字风格很不一样，看来父亲并没有骗我。少年时代叛逆，总是和父亲对着干，哪怕被父亲训斥也不悔改。其实父亲是很少训斥我的，顶多是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那时候我并不以父亲的字为荣，甚至心里还很不在意，别人夸奖父亲的字时，我会有轻微的嫉妒。不服气，却又知道自己的字不行，便自己琢磨着练，也不向谁学，更不参照字贴。想着，父亲自己可以练好，我也更可以。只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练得杂乱了，所以每种字体都似乎是没有深功夫，不像父亲只写行书，专攻一体。便也不再和父亲比了，我也长大了，书法也扔了，有时偶尔看到父亲的字，心底会掠过一种异样的情绪。 父亲是很外向的人，口才极好，办事能力也强，而且能喝酒。那些年他在一个工厂当厂长，每天忙碌，回来后便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一些事。我很不愿意听，并把那份不情愿写在脸上。渐渐地，父亲回来就很少说那些事，甚至很少说话，只是吃饭的时候自斟自饮。喝了酒后，父亲有时会借着酒劲儿写一些字，我也曾偷看几次，那些字在酒的作用下越发透着一种灵动。可我从来没有称赞过父亲，还往往装作毫不在意。 有一次，父亲下班回来，拿了一些很大的纸，我以为他又要写什么书法的作品。没想到父亲竟然问我：“看你隶书这几年写得不错，帮我写几个大字！”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便很认真地写，父亲很满意。也不知父亲用这些字干什么，当时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想着父亲也有不能的时候。只是没过几天，就闹了烦恼。父亲又一次拿回一些大纸来，再次让我帮着写大字的时候，我竟是感到无由地烦躁，便很没好气地说自己没时间，作业还没写完。父亲听了默然，转身走了。然后我就忽然很内疚，可是依然没有叫住父亲。想着父亲一定是生气了，或者伤心了，可是第二天晚上，父亲很高兴地对我说：“昨天我自己试着写了一下，也写出来了，看着还不错！” 当过了好多好多年，回想这件事，我的负疚之情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虽然我知道父亲早已忘了此事，知道父亲当年并没有生气，可是，我还知道，在当初我没好气地拒绝父亲的时候，父亲一定是伤心的。 而好多好多年以后，父亲老了，每天都去公园里，和一些老伙伴们闲谈。父亲基本是主讲，为此，每天出门前，他都要做足功课。每次回来，父亲都很高兴，和母亲讲着在外面聊天的事。知道我不愿意听，我在的时候，一般不说那些。便很难过，父亲依然记得我少年时的态度，想想少年时的种种，真是悔恨交集。有时我会凑过去听听，父亲也不停止讲，他脸上笑着，我也心里就会好受许多。那时父亲一直在写日记，基本每天都写，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翻看一下，满纸的龙飞凤舞，觉得父亲的行书在向着草书的方向转变。 没过几年，父亲便得了脑梗，行动一下子不方便了，不能喝酒了，也不能出去和老伙伴们聊天了。父亲沉默了，在家里也不怎么讲了，只是偶尔和母亲回忆一下以前的岁月。可能是回忆得多了，便想写出来，于是父亲开始写回忆录。我看过父亲写的，从儿童时期写起，那么多的情节，那么多的细节，都记得极其清楚。读来，很是感慨。只是，父亲只写到少年时代，就不再写了。问他，他说回忆那些和他母亲的往事，心里很难过，难过到不能自抑。就停了笔，那似乎是父亲最后的字迹了。因为后来父亲病情加重，就更不方便也没有心情写字了。 有一次，二舅去世，母亲回老家参加葬礼。那几天，每天夜里我都是陪着父亲睡，照顾他夜里喝水上厕所什么的，躺在父亲的身边，便觉得像是回到了童年，却又瞬间想到了父亲的病老，心里就无边无际地疼痛。父亲起得早，天还没怎么亮，就醒了。我便起来，伺候着父亲穿衣，洗漱，然后扶着父亲坐在大椅子上。父亲就会开始给我讲许多的往事，讲我所不知道的那些，我坐在他对面，很专注地听。想来，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只有那短短的几天，我听父亲讲得最多。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我才略微伺候了一下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真的是很遗憾，很遗憾。 不到半年的时间，父亲就走了，走得很匆匆。可是，留给我的思念和疼痛却是那么漫长。自己在家的时候，我会翻出父亲以前写的日记和回忆录看看，就像那些时光从未走远，可是放下日记本，会觉得离那些时光，离父亲，更远了，比回忆还远，比梦还远。 有一天，我在翻看一本旧书的时候，从里面飘落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来，是父亲的字迹，便记起来，这是那一年我们打算买房子时，父亲给我写下的一些注意事项。面对父亲熟悉的字体，看着，看着，一直看到眼中只剩下了泪，心中只剩下了爱。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e219ab36bcd5b9f3f90f76c66137ee06eff94e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