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母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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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溪河,我的母亲河。 我不晓得公溪河的生日,我问过村里几个白胡子的老公公,他们也弄不清公溪河的年纪。但我相信她是一条年轻的河流。不然她哪会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哪会载得动满山的竹木,哪会繁衍出满河的鱼虾,哪会起起伏伏骚动不止,半点都不含蓄淡定。她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条河流,那时的我没见过世面,我的世界还很小,不晓得长江黄河,也不晓得五湖四海,公溪河是我童心世界的江湖。 绥宁的张家冲,是公溪河出生的地方。一脉涓涓清流,由南往北汩汩流淌,一路上邂逅好多条山涧小溪,她统统亲热的揽于怀中。抵达我的家门口时,公溪河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十分丰满了。她扭着秧歌,穿越罗溪瑶族乡,终于在洪江境内遇上了等候已久的白马王子沅水,相约千年的一对恋人,紧紧拥吻在一起,从此不再分开。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家乡没有公路,对外联络只有两条路径:陆路为湘黔古道,水路为公溪河。小型商贸可凭借古道瘦马。大型的竹木运输则完全依附着公溪河这条黄金水道。 我的二姨娘住在公溪河上游,那个村子叫水口。我平常走亲戚,溯流而上,依次过梅子湾、龙木坪、江头、大坪、枫木湾、飞蛾冲、菖蒲江,一趟下来,少说要花费4个钟头。一路上,浓荫蔽日、古木参天,太阳再毒也不必戴笠头。只是路旁不时蹿出来一只野物,或盘在路上的一条大蛇,让人心头猛的一惊。 枫木湾是一片林海。站在山坡上极目四望,密密匝匝,郁郁苍苍,清一色的原始次森林一直绵延到天际。这一带密林,曾经是老虎的自由王国。解放初期,打此地过往的行人,都要随身带一面铜锣,万一遇上老虎,哐当哐当一顿猛敲,可以吓退老虎,捡得回一条小命。 公溪河流经我们村口时叫花滩江,河道呈U字型,像一张安卧的弓。我家正好位居弓背顶端的山坡上,俯看花滩江,脚下拐弯的一段刚好被青山遮住,只看见一进一出两条并排的河流。 小时候,我们时常在腰间挎一个鱼篓,拿一个网兜,跟着大人们去河里打鱼捞虾捉螃蟹。那时的河水清澈得像镜子,江边的芦苇丛中有许多小水潭,手指长的小鱼排着队来回游戏,偶尔有几条调皮的鱼儿吧唧一声蹿出水面,鳞片发出一道道炫目的银光。鱼儿那样多,没有谁会打一群鱼苗的主意。那时候捕鱼的方式完全是原生态的,没有污染,也从不滥捕。最常用的工具是嘣锤,一坨六寸左右的圆柱形生铁,把对称的两面削平,中间凿穿一个方形小孔,将两块一寸多宽一米多长的楠竹片锁定在孔眼里,做成把手,抡起来极富弹性和韧劲。父亲选准浅滩中一块青石,猛地一嘣锤砸下去,麻利的将石块翻过来,三两条五六寸长的鱼儿,随即闪着银白浮出水面,站在一旁打下手的我眼明手快伸出网兜把鱼网住。这些鱼只是瞬间晕死,装进鱼篓里又醒过来蹦达一阵。往往一块石板下藏了好几条鱼,水流太急,我网不住那多,眼巴巴看着它们从我的脚下漂走。我想那时候的河里,肯定有不少留下脑震荡后遗症的鱼儿。可是,谁也不会在乎一条鱼的健康,反正煮熟了它们的味道都差不多。 嘣鱼嘣累了,父亲就带着我去岸边的小石洞里摸鱼,把手伸进去就感觉到几条鱼儿滴溜溜的转着,一齐往外钻,但出口被我的手堵死了,它们很快就乖乖的成了我的俘虏。摸鱼往往会摸着墨黑的水蛇,它们无毒,可是摸到了我仍会心惊胆颤。 那时,我十分羡慕住在江畔的几户人家。他们吃鱼好像我们吃萝卜腌菜一样平常,就算女人先把锅架在灶上,男人走到河边撒一网,新鲜的美味立等可取。出生在河边,那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是水岩鹰,夏天洗澡总是选最深的水潭,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才钻出头来,让我们这些只敢在浅水里做狗爬式的旱鸭子艳羡嫉妒不已。 花滩江两岸水草丰茂,五黄六月,那里是最好的牧场。空闲时,我们常常去江边给队里放牛。等牛吃饱了,我们就牵一头最壮实的大黄牯,去沙滩上与邻队的牯牛斗架。决斗双方老远闻到对手的气息,就呼呼的喷着响鼻,不时发出一声短促激昂的警告声,两岸的牛群听到这种声音,都停止了啃草,昂起头,警惕地旋动着耳朵。所有好斗的公牛躁动不安起来,不断的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调皮撒欢的牛犊赶紧翘着尾巴跑回妈妈的怀里。每次斗牛总是那样紧张刺激,令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牛角每一次猛力的碰撞,都好像撞击着我的心口。牛蹄沉重的进退,让沙滩颤抖着。我们最看好那只叫虎叉角的黑牯牛,它百战百胜,所向无敌,给足了我们一帮小屁孩的面子。 右边这段江的上头,是一道幽深的峡谷,峡谷中有一个神秘的山洞,叫黄牯洞,传说洞里住了个黄牯精。放排汉子路过此地,少不得给它进贡一份香火,否则,它就会兴风作浪,毁排伤人。阴雨天气,黄牯精会现身在江边吃草。有时,它会混进牛群中,与发情的母牛调情交配,它的后代强壮无比,是天生的斗士。据说,神力无比的虎叉角就是它播下的种。大人们说,放牛时你只要多个心眼就会看出些端倪。有时你仔细一数,发现牛群里突然多出一头来,再仔细一看,肚皮上有雪白花纹的那头就是黄牯精。但你发现了,绝不能泄密,否则它会吸走你的魂魄,收作它的喽罗兵。怀想儿时江边放牛的日子,仿佛一个童话世界,几分神秘,几分恐惧,几分美好。 春夏季节里,一场太阳雨后,一道巨大的彩虹,从左边的河道横跨青山和蓝天,一直架到右边的河道。母亲说,彩虹的两头各有一只天上下来的螃蟹在吸水,好奇的我,那时多想走拢去看个明白呢。 每年端午前后几天,花滩江都要涨端午水。这时节,平日里波光粼粼的清流和几汪翡翠般的深潭全湮灭了,一条黄龙呼啸而来,浊浪在河谷中轰鸣,竹子、木材一拨接一拨漂浮而下。偶尔,会有聚成小山一样的一堆树枝杂草,从上游款款而来,大人们说那是青龙出洞,那堆厚厚的柴草下面隐藏着龙角。这时候,我会站在木楼上,往江面出神地盯上老半天,指望看出个名堂。奔腾的激流在拐过一道急弯时,由于上下游水流形成巨大的压差,部分河水漫过河滩奔腾起伏,直冲岸边的山崖,形成水往高处流的奇观。 公溪河流过我们村子后,进入一道深长的峡谷,在瓮塘一带形成一线天景观,一天中,唯有太阳正顶时河面才会接触到一缕阳光。潭水幽深清冷,阳光无法穿透,黑黢黢的似乎暗藏着许多玄机。传说上游那头黄牯精,有一天与一个过路的得道法师斗法,结果斗败了,被法师锁在了瓮塘潭底。听说,放排的竹篙偶尔会戳到石头做的牛栏栓子,天阴雨湿,还能听到沉闷凄婉的牛的哀鸣。 出瓮塘,过大江坳,便是公溪河最后一个险关芋子塘。公溪河一路浩浩汤汤,储满了一身的力气,在此突遇峡谷的挤压,自然情不自禁,亢奋异常,一泻千里,虎啸龙吟,掀起狂涛巨浪。把脑壳绑在裤带上的放排汉子,把芋子塘看作鬼门关,过了这一关,就可以放心去沙湾或洪江风流快活了。 我第一次闯进芋子塘纯属偶然。一个周末,我从乡中学放学回家,照例在一号桥那里爬车,一辆老解放牌开过来,我猴子一样利索地爬上去。搭乘几公里,我必须在中途下车,然后爬山。我大声喊停车,车子反而越开越快,很快就驶入一条峡谷,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右侧的一道激流似万马奔腾,浪花飞溅,整个峡谷就像一个正在鏖战的古战场,隆隆之音在山谷间回响。阳光洒在水雾上,形成无数道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彩虹。我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什么风景。急中生智,我脱下蓝咔叽布上衣,爬上驾驶室顶棚,一把将衣服搭盖在驾驶室挡风玻璃上。司机眼前突然一黑,猝不及防,猛的一把方向往道路内侧的石壁上打,嘎的一声急刹,车头斜撞在石壁上。待司机惊魂未定,我跳下车撒开腿往回跑,只听到身后一声声歇斯底里粗野的叫骂。头一回偶遇芋子塘,让我如此紧张和狼狈,而此地绝美的风景却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想,如果把公溪河比作一个美丽纯朴的村姑,那么枫木湾是她一头飘逸的秀发,花滩江是她饱满圆润的酥胸,瓮塘是她苗条柔韧的腰肢,而芋子塘当是她最最隐秘的生命之门,是最让人热血沸腾、醉生梦死的蓬莱仙境桃源洞天。 这些年,我时常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条美丽的小河,梦里我始终是个孩子,总是独自在河滩上嬉戏玩耍。有时在梦里跨过一道沟坎,一闪失没跨过,就惊醒了,可是隔几天,未完的情节在下一个梦里又接着上演,好像一部电视连续剧,梦真是无所不能。我仔细琢磨这条河,她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梦中的这条河就是公溪河。 前不久,我随市县文艺家采风团做客家乡,其中有一项观光活动,游览最新推出的精品景点龙头三吊。该瀑布群所处的河流是公溪河的支流,与芋子塘相交。芋子塘是此行的起点。导游引领我们下车漫步,观赏芋子塘风光。峡谷两岸,壁立千仞,峰峦叠嶂,郁郁葱葱的原始次森林,笼罩着几分神秘。众人正全神贯注间,导游温馨提示:千万不要舍近求远,漏掉了脚下的美景哦!大家寻声收回目光一齐往山谷探望,一条彩色的河床映入眼帘。导游说这是五彩石,会随着气候变化而变换色彩。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唏嘘之声,所有的镜头一齐往河床聚焦。 此情此景,我的心情迥异于旁人。我立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心中挤满了一个个问号:我记忆中波澜壮阔云蒸霞蔚的芋子塘呢?曾经让无数游客直呼过瘾惊险刺激的激流飞漂呢?一道没有流水的空谷还能叫作芋子塘吗?一条消失的河流也算是风景吗?公溪河,这位曾经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的美人,眼下却蜕变成一具体无完肤、面目全非的干尸。 现在,我总算明白公溪河为什么要托梦于我了。公溪河,我的母亲河,她在我的心头曾经留下过无限的美好,她也一定会让我铭记她历经的苦难。 上世纪八十年代,为赢得枫木湾林区这笔不可多得的财富,相邻的两个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此展开了一场木材采伐大会战。合抱之木,源源不断像潮水一般从两岸山坡涌上公溪河的河滩。一方居于上游,沿着河岸抢修了简易公路,带着拖挂的汽车没日没夜、争分夺秒的抢运木头。另一方地处下游,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采伐工人只需将木材往河里一滚,运输工人便可在下游码头等着捞金子。有时,连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故意在一旁瞎搅和。一场大雨,山洪暴发,公路垮塌,两岸积木场的木材一古脑顺流而下,势不可挡。这样就苦了张三,乐了李四。相持日久,双方矛盾激发,大动干戈,互有死伤,一时震动了省里。十几年过去,硝烟散尽,一个接一个山头都光秃秃的,母亲河的一头秀发就这样随风而逝。从此,双方相安无事,再无人理会这片满目疮痍的荒地。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公溪河水电资源被梯级开发利用,河道上先后修建了龙木坪、大江电站。后来,由于兴建规模更大的茶路电站的需要,这两个电站又废弃了。在黄牯洞地段,高峡出平湖,一座近80米高的大坝依山而建。河水通过地下引水洞直抵芋子塘附近的茶路。水库建成后,枫木湾淹灭了,花滩江消失了,瓮塘干涸了,居于发电站下面的芋子塘,水流时断时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条生机勃勃魅力四射的河流就这样被腰斩了,大自然耗时亿万年用心打造的一方风景,霎那间像一股青烟随风而逝,徒有部分脏器仍以水库和采砂场的形式勉强的活着。一条河流的诞生一定要孕育很久,而一条河流的死亡似乎只在转眼之间。 公溪河,我的母亲河。她像母亲一样孕育了我,赋予我生命,赋予我智慧。最终,我也像孝子一样为她落泪,为她送终,为她守灵。 我未曾想到,一条河流的生命竟会比一个人的生命更为脆弱,更未曾想到,我会见证一条河流的死亡。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e9791f92804d2b160a4ec01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