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栏,一块土地的名字。
羊栏,父亲亲自开垦的一块土地,一块真正属于父亲的土地。在父亲所有的土地中,叫羊栏的这块土地,应该是父亲视为己出的至亲至爱。
叫羊栏的这块土地,前身是一个羊圈。生产队解散以后,羊群分散到户,围墙上的石头也慢慢地被拆走了,羊栏以荒芜的姿势静候了许多年。我不知道那个羊圈存在了多少年,在我懵懂的记忆里,羊圈的围墙很高,羊很多,不等走近,就会闻到浓郁的腥膻之气。这些对于父亲来说都不重要,他看中的只是羊圈下面的这块不大的土地。
忙完秋收,修缮好需要的器具,父亲开始了对一块土地的整改。他必须赶在上大冻之前完成这个活儿,不能耽误了来年的春播。父亲和村里谈好了条件,待他把羊栏整出来,免收三年的土地承包费。为了拿到一纸盖着大队公章的合同,他往村委跑了好几趟。
我亲眼目睹了一块土地的形成。一块土地,从无到有,从荒芜到齐整,纵然不是沧海桑田,却也是一次真真切切的嬗变。
麦苗像刚钻出面皮的胡须,嫩黄的腰身顶着深秋的露珠。阳光漫过羊栏边上那棵老栗树的时候,父亲早已坐在树下的石条子上抽烟。旁边放着他随身带来的工具,铁锨洋镐铁撬棍,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父亲凝神逡巡着羊栏上面的乱石和杂草,他的心里早就漂浮着了一块完整的土地,土地上的庄稼一层摞着一层的生长。
烟头烧到了手指,父亲站起来,把烟头弹进了身后的小溪里。他抬头看一下刺眼的阳光,抓起粗重的撬棍,向最东边的一块大青石走去。在他的眼神里,石头一直在等他,羊栏一直在等他,深秋的山野一直在等他,他走近一块石头的步伐,似乎去拥抱一片秋日的稻梁。
深秋的土层依旧很松软,接连的几场雨,把土石混杂的土堆浸泡得溜滑。父亲俯身择掉裤腿脚上的鬼针草和苍耳,他把撬棍伸到一块大青石的下边,在撬棍下边再垫上一块石头当作支点,他弓身用力,撬棍节奏地上下,石头慢慢地移动。把石头一直平推到小溪的边上,父亲才停下来。父亲要沿着小溪垒一溜石堰,那是他的新土地的开端,再把石堰围起的土堆整平,填上足够的泥土,父亲就可以在开春之后播种他心爱的庄稼。
羊栏里的石头,能搬得动的,父亲就用力搬起来,踩着湿滑的泥土,摆放在溪边。一块块石头,像泊在码头的小船,透着潮湿的气息,粘着湿润的泥土,蚰蜒蜈蚣潮湿虫,来回爬动。山峦很清晰,天空很高远,羊栏边上的柿子树叶在静静地飘落,偶尔有树叶擦过石头,翻转着,落地的声响很是清脆悦耳。累了,父亲挺一下腰身,两手相互拍打一下粘上的泥土,翻过手背拭一下额头的汗水,看着秋阳下的山峦出一会儿神。山野很安静,羊栏周围的土地很安静。
父亲沿着小溪的边缘挖石堰的底槽,洋镐刨起溪边坚硬的沙土,铁锨插进去,噌噌有声。父亲把沙石填进羊栏最低洼的地方,把泥土倒在沙石的上面。铁锨高高地扬起,沙土越过那些石头,飞到羊栏里,准确地落在他意想的地方。
太阳再高一点,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从羊栏旁边走过。最早过来的常常会是放羊的三爷爷。他抱着鞭子,嘘溜着鼻子,在羊栏边上和父亲唠嗑,他的羊沿着小溪啃食着依然泛着青的牛筋草。他知道羊栏最初的样子,和羊栏有关的故事,他能絮叨一个晌午。父亲垒着堰,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三爷爷说话。父亲喜欢关于羊栏的话题,在它心里,他脚下的这块土地,充满着神秘的色彩,他似乎在完成一个神圣的创举,圆了大家的一个梦想。他改变了羊栏的历史,羊栏的历史在他手里从荒草萋萋走向勃勃生机。
从父亲开始拨弄羊栏的第一块石头,天没有再下雨,一直的晴朗。父亲觉得,这是他和羊栏的缘份。脚下真是一块有福气的土地,没有风刮,没有雨淋,晴朗的天,暖暖的太阳,催生着父亲满满的干劲。那个深秋,父亲的眼里只有一块土地,羊栏是他所有的世界。
一块土地从山野间娩出,没有阵痛,没有哭喊,一双手,不急不躁地拂过,在渐进的深秋里,慢慢地铺陈。吊线拉直,叩石垦壤,掏挖挑拣,那块叫羊栏的土地,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呵护。羊栏该是一幅意象画,在秋日的天幕下,不断地喷墨,变幻,定格。
东西走向的一条石堰拉起来了,高处齐腰,低处过膝。二十多米的距离,溶进了父亲好几个本该清闲的秋日。北坡脚下的羊栏,已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灌木和杂草清理出来,扔在河沟边上,父亲带来的几只羊在慢条斯理地啃啮着。羊栏里长的最多的是荆棵,几个荆棵的疙瘩从羊栏北墙的石缝里挤了出来,灌木丛遮蔽了羊栏里的土堆。父亲用镰刀割去灌木的枝条,举起镢头开挖它们错综的根系。为了把灌木的根完整地挖出来,父亲须蹲下身子,双手扒拉开泥土,去摸清根系的走向。待整个的灌木根被挖出来,父亲把它们摆放在小溪南边的石堆上,那些根系,奇形怪状,生动大半个山野。
几个土堆被匀散开来,新鲜的土层把羊栏底上的沙石盖得严严实实。土层依旧很薄,父亲把小溪里的淤泥用铁锨扬了进来。看看还不够肥沃,父亲想到了羊栏对面的南山坡。
在我十四岁那个秋天的尾声里,父亲从羊栏对面的南山坡脚刨土,去垫他新开发的土地。洋镐有规律地撞击着砂土,铿锵有力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阳光划过他的洋镐,泥土从他的铁锨间滑落。沉睡的土层,坚硬而厚实,一洋镐下去,迸起的土块,四下里乱飞,有的土块迸进了嘴里,父亲不时使劲地吐几口唾沫。周末,我时常跟在父亲身后,随他一块儿去劳作。我偶尔会拿过洋镐刨几下,沉重的洋镐挥起来,再用力砸下去,虎口震得生疼,飞溅的砂粒会眯住我的眼睛,嘴里的砂粒到吃饭的时候还牙碜不已。不过,我还是以为,泥土真是一种好东西,随便地把一些泥土铺开在阳光下,撒上种子,就会有一把把的收获。山上的泥土长的是荒草,地里的泥土长的是庄稼,这个,父亲最懂。
从南山坡脚用小推车运土,我的脚步远远跟不上父亲。一块长长的木板,斜斜地横在小溪和羊栏的石堰上,小推车从南山坡推过来,父亲一个助跑,小车冲上木板,恰好停在石堰上,车把一掀,车兜一翻,一车土翻倒在地里。我更多的是站在小溪旁边,帮助父亲招呼着车子,必要时伸手拉一把。对于一块土地的形成,我仅是一个看客,虽然那些年我一直依靠着土地成长。
我常常眺望那些山间的土地,那些土地,或狭小或宽阔,或瘠薄或肥沃,或高堰或短墙,形状不一,大小不等。我曾经追想每一块土地的前生,使劲地去还原每一块土地最初的形状。从土地中走出,我却不能明白一块土地的过往,没法参透一块土地的思想。
那块叫羊栏的土地,足够诠释我所有的疑惑。读懂一块土地,其实并不是在父亲挥汗如雨的那个深秋,而是在多年以后,在远离土地和村庄的日子里。原以为,闪过身后的东西,都会消散在时光的风里。其实很多东西还在,一直在,只需点点适宜的情感温度,一切都会潜滋暗长,卷土重来。比如一块土地,一块叫羊栏的土地。
我们在看淡一块土地,在看淡过往,在看淡曾经的坚守。其实我们是在怀疑曾经的一切,甚至在一次次的否定我们最初的执著。与一块土地的厮守,只不过就是昨天的事情,我们却是在极力地忘却。土地,似乎一直青涩在我们的记忆里。
父亲不同,父亲时常念叨他的土地,他的包袱地,他的东沟,他的榆树窑。更多的,是他那块叫羊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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