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故乡过年》原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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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故乡过年》原文赏读

退回去几十年,在山东乡下,并不把阳历年当年。那时,在人们的心目中, 有春节才是年。这与物质生活的贫困有关一因为,多一个节日就多一次奢侈的 机会,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观念问题。

春节是一个与农业生产关系密切的节日,春节一过,意味着严冬即将结束, 天即将来临。春天的来临,也就是新的一轮农业生产的开始。农业生产基本上 是大人的事,对小孩子来说,春节就是一个可以吃好饭.穿新衣、痛痛快快玩几 天的节日,当然还有许多的热闹和神秘。

我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跨进腊月,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好 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对于我们这种焦急的心态,大人们总 是发出深沉的感叹,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而且还惧怕过年。他们的态度, 令当时的孩子感到失望和困惑,当然,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我想,长辈们之 所以对过年感慨良多,一是因为过年意味着一笔巨大的开支,而拮据的生活预算 里,往往还没有备足这笔钱,二是飞速流逝的时间对他们构成的巨大压力。小孩 子可以兴奋地喊;“过了年,我又长大了一岁! ”老人则无可奈何地叹息:“唉, 又老了一岁。"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而对 于大人,则意味着自己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

熬到腊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要有八种粮 一一其实只需七种,不可缺少的大枣算是配料。据说,解放前腊月初八凌晨, 富裕的寺庙,或者慈善的大户人家,都会在街上支起大锅施粥,叫花子和穷人们 都可以免费果腹。

我曾经十分向往这种施粥的盛典,想想那些巨大无比的铁锅,支在專天里, 麻袋的米豆倒进去,黏稠的粥在锅里翻滚着,鼓起无数的气泡,浓浓的香气弥 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一群手捧着大碗的孩子,排着队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小 脸儿冻得通红,鼻尖儿上挂着清鼻涕。为了抵抗寒冷,人们不停地蹦跳着,喊叫 着。我经常幻想着我就等在领粥的队伍里,虽然饥饿,虽然寒冷,但心中充满了 欢乐。后来,我在作品中,数次描写了想象中的施粥场面,但写出来的远不如想 象中的辉煌。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就到了 “辞灶日”。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做'' 年”,过得比较认真。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饭就是一顿饺子。为了 等待这顿饺子,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那时候,我的饭量大得实在是惊人,能 吃多少个饺子就不说出来吓人了。

辞灶是有仪式的,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然后烧半 黄表纸,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焚烧完毕,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然后 磕一个头,就算祭灶完毕。这是最简单的。比较富庶的人家,则要买来些关东糖 供在灶前,上供的意思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儿,在玉皇 大帝面前多说好话。也有人说,关东糖可以粘住灶王爷的嘴。这种说法不近情理, 你粘住了他的嘴,坏话固然是不能说了,但好话不也说不成了吗?


祭完了灶,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头上,所谓灶马 头,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印在最廉价的白纸 上。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络胡须的人,他的两边是两个圆脸的女人, 一猜就知道是他的两个太太。当年,我就感到灶王爷这个神灵的很多矛盾之处, 其一,就是他成年累月地趴在锅灶里受着烟熏火燎,肯定是个黑脸的汉子一一乡 下笑话别人脸黑,总是这样调侃:“看你像个灶王爷似的。”但灶马头上的灶王 爷脸很白。灶马头上都印着来年几龙治水的字样。“一龙治水”的年头儿主涝, 多龙治水的年头主旱,“人多乱,龙多旱",这句俗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其中原 因与“三个和尚没水吃”如出一辙。

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 于熬到了年除夕,这天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 子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上坟回来,家里的 堂屋墙上,已经挂起了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几个像 “忆苦戏”里常见的小孩子,和那些财主家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一模一样,在 那里放鞭炮。轴子上还用墨线起好了许多的格子,里边填写着祖宗的名讳。轴子 前摆着香炉和蜡烛,还有几样供品。无非是几颗糖果,几块饼干。讲究的人家还 做几个碗,碗底是白菜,白菓上面摆着几片油炸的焦黄的豆腐之类。不可缺少的 是要供上一把斧头,取其谐音“福"字。这时候,如果有人来借斧头,那是要遭 极大的反感。院子里已经撒满了干草,大门口放一根棍子,据说是拦门棍,拦住 祖宗的骡马不要跑出去。 那时候,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就睡觉。睡到三星正晌时, 母亲悄悄地叫起来。起来穿上新衣,感觉到特别神秘,特别寒冷,牙齿得得地 颤抖。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 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 暗中咀嚼谷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 一一这是真 正地开始过年了。

因为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 扑出来。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去了。每逢此时,我就油然地想起那个并不 贴切的谜语:从南来了一群鹅,扑棱扑棱下了河。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 子上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杆子,紧紧地 跟随着。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 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髙地举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他 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

回到屋子里,母亲、祖母们已经欢声笑语了。神祕的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 是活人的庆典了。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 等待着了。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长辈:给爷爷磕头,给奶 奶磕头,给爹磕头,绐娘磕头……长辈们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 饺子吧!晚辈们磋了头,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儿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 让孩子们兴奋雀跃了。

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我家原来一直包清朝时的铜钱,但包了铜钱的 子有一股浓烈的铜锈气,无法下咽,等于浪费了一个珍贵的饺子,后来就改用 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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