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道主义 严春友（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 我是一只老狗，已到苟延残喘之年，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在这个时刻，我想把我一生中悟出的道理讲出来，希望于狗和人的后代们有益。当然，这是狗的道理。狗也与人一样，它一生的经验可以上升为一种哲学的智慧，然而，这些智慧对于他自己来说却已经没有用处了，正像希腊人所说的，一个人刚刚懂得应当怎样活着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死去了，我刚刚明白狗应当怎样活着，却已经丧失了生活的能力。这实在是可悲的事啊。 我从很小的时候——也就是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跟随着主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与他长得如此不同？我曾经以为，他是大狗的形态，而我是小狗的形态，我长大以后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等到长大了以后才明白，我与他不是同类，我是狗，而他是人，我生下来就是要听他的命令、为他服务的。 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卢梭所说的“生而不平等”，因为主人对我恩爱有加，我感到很光荣，我觉得为主人服务是快乐的，所以我喜欢听他的指挥。一直到青春期之前，我都这样快乐地生活着。 我是一只很勤奋的狗，也是一只很聪明的狗。我努力去领会主人的意图，听他说话的意思。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差不多完全听懂了意大利语。其实，这用不着惊讶，你们人类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的语言水平与我们是相同的。因此，我作为一只狗，虽然不会说话，但经过长期的训练和自己的努力，还是有可能听懂一种语言的。我现在要是有一张人类的嘴和发声器官，就能够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 到了青春期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烦躁不安，常常感到忧郁、苦闷和孤独。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清楚少年时代的快乐时光为什么就这样突然结束了。到那时为止主人从没有让我走出这个院落，我无法向其他狗前辈们请教这些问题。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这原来是一种青春期的忧郁病！治疗它的药方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 那一天，有人从栅栏门前路过，我照例跑上去朝那人吼叫了几声。这时我的眼睛一亮，发现那人手里牵着一只漂亮的母狗！她是那样地美丽，令我心跳不已。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在这以前，我从没有看到过一只母狗，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狗都是公狗呢。那只母狗也频频向我送来秋波。我忘记了叫喊，只是用力地试图跃出门栏。主人以为我要跑出去咬人，大声地发出了制止的命令，可是我根本听而不闻。 从那以后，那只美丽母狗的形象就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尤其是在我孤独和忧伤的时候，多么想见到她啊。我向主人倾诉我的感情和想法是没有用的，他不懂我们狗的语言，即使他真地懂了狗的语言，也不懂狗的心，只有狗类才是我的知音。 从那以后，我开始重新思考狗类生活的意义；从那时开始，我才明白了，狗是过着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我们一辈子陪伴着主人，绝大部分狗失去了享受爱情之美妙的机会；其他动物，如鸟类，一旦被关进了笼子，则连发情期都没有了，它们一辈子连心跳的感觉都体会不到。而我的主人，除了自己的妻子，还经常出去与情人幽会，品尝性爱的果实，而他却断绝了我的爱情之路！在性爱这个方面，动物与人类并没有实质的不同，为什么要断绝我们动物的性爱？如果是怕动物繁衍过多，也可以给我们避孕嘛。像我这样一条公狗，身体雄壮而威武，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更谈不到留下自己的后代了，这实在是太残酷、太不狗道了！ 动物也有恋爱的权利，这是大自然天赋的权利，是任何人或动物都不能剥夺的！然而我们的种种权利就这样被人类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主人们的爱给我们带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幸福，而是深深的痛苦。正是他们的爱使我们失去了自由，我们一生都生活在他们用爱修造的监狱里！ 我终于觉醒了。然而，这觉醒却使我陷入了无法解脱的愤怒和痛苦之中。 一个传说更使我认清了狗的悲惨命运。有一次，主人带我出去散步，碰到了一只老狗，它有着很白的胡子，额头上起了皱纹，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但它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智慧。我想，它一定是我们狗中的哲学家了。 它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讲给我一个古老的传说：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狗类本来是野生的动物，是狼的一种。有一天，两只狼夫妻在一起寻找食物的时候，不幸落入了人类的陷阱。这时母狼正怀着孩子。 猎人的女人说：“这狼要下崽子了，我们留着让她生下来吧，我们可以养着小狼，让它们看护家畜。” 公狼听了这话，对母狼说：“你一定要活下去，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而且要告诉它们，我们是怎来到这个人家里的，要它们长大以后想办法逃出去，为我报仇。我是不准备活了，即使活下去也没有好下场，必定是被人杀死，还不如现在就死。”于是，公狼绝食而死。 可是，母狼由于郁郁寡欢，在小狼们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死去了。在死前，她把孩子们叫到身边，告诉了它们爸爸所讲的话。这些狼毕竟还小，不太明白这些话的含义，有些小狼慢慢地被驯化了，只有个别的狼还保持了原来的野性，但后来这样的狼大多被人杀掉了。就这样，经过一代一代的驯化，狼就逐渐地丧失了自己的本性，大部分都变成了“狗”，偶尔有几只恢复了本性的狗，也被主人杀掉了，最后剩下的，就只是驯服的狗了。只有极少的狗还知道这个传说。 听了这个故事，我才明白我过去是多么愚蠢，原来我们本不是“狗”！ 主人给一点好处，我就兴高采烈，感激不尽，在主人面前摇头摆尾。主人不仅对我很好，而且也很尊重我，从来不打我，甚至从未呵斥过我。作为一只狗，理应感到满足了，因为有些狗的主人极其恶劣，会虐待他的狗。 然而，无论主人多么好，这都不是狗本来的生活。狗本来应该是风餐露宿，驰骋于山野之间；狗应该是爱情的战士，撕杀于爱情的角斗场，周旋于诸位漂亮的母狗之中；狗应该是权力的斗士，与其他公狗逐鹿中原。活着，就要成为狗中的豪杰，死也要死得壮烈。这样的人，人类的哲学家尼采称之为“超人”，我们就称之为“超狗”吧。 而我们狗，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除了用餐，就是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激发起我的精神，连个说话的狗也没有；我每天周旋于这几十米的领地上，对于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陌生感、没有挑战性的世界里有什么意思！这样一只狗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终于明白，我们狗只不过是主人的一件附属品，正像他的一件衣服是附属品一样，当主人死了，我们狗也就被抛弃在一边；或者，当我死后，马上就会有另一只更年轻的狗来代替我。我刚死后，主人也许还会悲伤几天，但是那只新的狗很快就会给他带来新的欢乐，从而关于我的记忆也就很快消失了。现在我老了，主人已经在商量我死后的事情，他们说准备从一个朋友家里领来一只小母狗，但为了对我“人道”一些，免得我看见了会悲伤，暂且放在那人家里。他们已经常常去与那只狗熟悉了。 我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感慨万千：那只小狗啊，在你面前等待着的，将是与我相同的悲惨命运！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主人。从前我曾经是如此喜欢、尊重的这个主人，现在我已经非常瞧不起他；从前他在我心目中是那样威严不可侵犯，现在我却觉得他还不如一只狗！他的秘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他陷害朋友，可是当着那个朋友的面却表现得如此忠诚！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像一只发情的公狗，但回到家里却装成一头老老实实的骡子！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276aaa1e40323968011ca300a6c30c225901f09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