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雨云的人 文/莱斯利·马蒙·西尔科 译/黄丹慧 校/唐伟胜 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棉白杨树下找到了他。他身上的 “李维斯”牌夹克衫和牛仔裤已褪成浅蓝,因此找到他并不难。大棉白杨的旁边,是一小片冬天落叶的棉白杨树林,长在那条宽阔多沙的河谷中。他已死去一两天了,羊群乱跑,游散在河谷的上上下下。里昂和姐夫肯恩把羊群赶到一块,关进牧羊营的羊圈,然后回到那棵大棉白杨树。肯恩开着卡车驶过厚厚的沙土,一直到河谷边缘,里昂在树下等着。他眯眼看看太阳,拉开夹克的拉链。就这个时节而言,天气可真够暖和的了,而在西北边的高处,蓝色群山仍有厚厚的积雪。下边大约五十码处,肯恩不声不响地沿着低矮坍塌的河岸开过来,他带来了那张红毯。 他俩把老人裹起来之前,里昂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细绳,将一小根灰羽毛系在老人长长的白发中。肯恩把油彩递给他。在老人皱纹密布的棕色前额上,他画了一道白线,然后在老人高高的颧骨上,他画了一条蓝线。他停下来,看着肯恩将一撮撮玉米面和花粉抛向风中,那根小小的灰色羽毛随风颤动。接着,里昂又在老人宽大的鼻子下涂了黄色,最后,当给老人的下颌涂上绿色时,他笑了。 “爷爷,求您给我们送来雨云吧!”他们将尸裹放在卡车后面,盖上一块厚重的油布,然后,他们发动卡车,返回村庄。 下了公路,他们拐上村庄的沙路。经过商店和邮局不一会儿,他们看见神父保罗的车迎面驶来。认出他们后,他放慢车速,招手示意他们停下。年轻的牧师摇下车窗。 “你们找到老泰奥菲洛了吗?”他大声问道。 里昂停下卡车。“早上好,神父。我们刚去过牧羊营,现在一切正常了!” “好,感谢上帝!泰奥菲洛年事已高,你们真不该让他一个人待在牧羊营。” “对,他现在再也不会那样啦!” “恩,你们明白了,我很高兴。我希望这周弥撒能见着你们。上周日你们可没去。看你们能否带老泰奥菲洛一块儿去。”神父笑着冲他们挥挥手,他们开车离去。 露易丝和特蕾萨在等他们。午餐桌已备好,黑铁炉上正煮着咖啡。里昂看看露易丝,又看看特蕾萨。 “我们在一棵棉白杨树下找到他,牧羊营附近的那条大河谷里。估计他是想坐在树荫下休息会儿,但再也没能站起来。”里昂朝老人的床铺走去。 那条抖过的红色方格布披巾平整地铺在床上,枕边整齐地摆放着一件新棕色法兰绒衬衫和一条笔挺的“李维斯”牌牛仔裤。露易丝把纱门开着,里昂和肯恩将红毯抬进屋内。泰奥菲洛看上去瘦小而干瘪,待他们给他换上新衣新裤后,他似乎愈加瘦瘠了。 教堂的祈祷钟响了起来,时间已到正午。他们吃着豆子和热面包,没有人说话,直到特蕾萨给大家沏上咖啡。 肯恩站起来,穿上夹克。 “我去找挖墓的人。土只是上层结冰。我想天黑前就可以挖好了。” 里昂点点头,喝完咖啡。肯恩走后一会儿,左邻右舍和族人默默前来,拥抱泰奥菲洛的家人,他们在桌上留下吃的,因为挖墓的人完事后要过来吃饭。 西边的天空泛满了淡黄的亮光。露易丝站在屋外,身着里昂的绿色军大衣(那衣服对她来说实在过于肥大),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葬礼已经结束,老人们带上他们的蜡烛和药袋,回去了。她一直等到遗体放进卡车后,才和里昂说话。她碰了碰里昂的手臂,里昂注意到,她之前在老人遗体周围撒玉米面,现在双手仍沾着粉末。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里昂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请那牧师来给爷爷洒圣水,这样他就不会口渴了。” 里昂紧盯着泰奥菲洛脚上那双新鹿皮鞋,那是他为夏天庆典舞会专门制作的。鹿皮鞋几乎被红毯子完全遮住。天气越发凉了,冷风卷起狭窄的村庄小道上的灰土。太阳正缓缓靠近那座长长的平顶山(冬天,太阳就在那儿下山)。露易丝站在那里,周身发抖,盯着里昂的脸。过了一会,里昂拉上夹克拉链,打开车门。“我去瞧瞧,他在不在。” 肯恩在教堂将卡车停住,里昂下了车;之后肯恩沿山而下,直开到墓地,人们在那儿等着。里昂敲了敲那扇古老的、刻着各种羔羊图标的大门。他一边等人开门,一边抬头打量楼塔里西班牙国王赠送的那对鸣钟,接受最后一抹阳光的环抱。 牧师打开门,看清来人后,他笑了。“请进!今晚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神父走向厨房,里昂站在客厅,手拿帽子,一边摆弄帽子的耳罩,一边打量房间,那棕色的沙发,绿色的扶椅,还有那用链扣悬挂在屋顶的黄铜灯。神父从厨房里拖出一把椅子,递给里昂。 “不用,谢了,神父。我来这儿只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带上圣水去一趟墓地。” 神父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暮色笼罩的天井,以及天井对面女修道院饭厅的窗户。窗帘很厚,只有微弱的光线从里面透出,根本看不清里面用餐的修女们。 “你那会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死了?我至少还来得及给他办临终圣礼嘛!” 里昂笑了笑。“那倒没有必要,神父。” 牧师低头盯着自己破旧的棕色平底鞋和长袍折边。“对一名基督徒的葬礼来说,那是必要的。” 他话音冷淡,里昂心想,他的蓝眼睛看起来有些倦怠。 “没有关系,神父。我们只希望他的水够喝就行。” 神父一屁股坐进绿色扶椅,拾起一本印刷精美的传教士杂志。他翻弄着一张张满是麻风病人和异教徒的彩页,虽然他一眼都没看。 “里昂,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干。再怎么说,也该办临终圣礼和葬礼弥撒。” 里昂戴上他那顶绿色帽子,把耳罩拉下来盖住耳朵。“时候不早了,神父。我得走了。” 当里昂推开大门时,神父保罗站起来说:“等等!”他离开客厅,然后穿着一件棕色长外衣回来。他跟着里昂走出大门,穿过昏暗的教堂庭院,来到教堂前土坯砌成的台阶。他们弯着腰,穿过低矮的土墙小门。待他们朝山下墓地出发时,平顶山上的太阳只能看见一半了。 牧师慢慢走近坟墓,心里纳闷这些人怎么能在结冰的地面上挖出坑来;然后他想起,这可是在新墨西哥州,他看到了墓坑边上的一堆冰冷的松土。人们紧挨着站在一起,脸上呼出云状的小气团。牧师看了看他们,他看见墓地枯黄的风滚草上堆放着夹克、手套和围巾。他看着红毯子,不敢相信泰奥菲洛竟然如此瘦小,他在心里琢磨:这该不是印第安人玩的什么古怪把戏,或是为了好收成在三月举行的某个仪式吧?他想,兴许老泰奥菲洛此刻正在牧羊营把羊群赶进羊棚过夜呢。 然而,眼下的情形是,他顶着干冷的风和刺眼的落日余晖,准备埋掉一块红毯,而最后一线阳光落在他的教区居民的背脊上,给他们的脸蒙上阴影。他手指僵硬,花了很长时间才拧开圣水的盖子。水滴洒落在红毯上,马上渗透成暗黑的冰点。他往坟墓里洒水,可刚要接触昏暗冰冷的沙面,水已消失不见;这让他想起点什么,他努力回忆那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觉得,如果能回忆起来,他就能理解这一切。他洒了更多的水;他摇晃盛水瓶,直到水瓶变空;水在落日余光中洒落,如同耀眼阳光中降下的八月雨,还没来得及打到枯萎的南瓜花,就已蒸发得无影无踪。 晚风将牧师身上的方济会长袍吹得啪啪作响,让撒在红毯上的玉米面和花粉打着旋儿四处纷飞。他们将尸裹放进坑里,连系在毯子两头的硬硬的新绳也懒得解开。太阳下山了,远处的公路,东行道上车灯闪烁。牧师缓步离去。 里昂看着牧师一步步爬上山坡。当他消失在厚厚的高墙中时,里昂转过身,抬头看看那些蓝色高山,山上厚厚的积雪反射出西边天空的微微霞光。他感觉不错,因为这事做完了,洒了圣水,他很开心;如今,老人家一定可以给他们送来大片大片的雷雨云了。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5b9b76e53d380eb6294dd88d0d233d4b04e3f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