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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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故乡是游子的梦，是归人俯拾的断简。 故乡有时让文豪们描绘得很美，有时让大人物折腾得很俗。有时让人思念得酸楚，像泛青的橄榄；有时让人遗忘得利落，像嚼后的果核。 有时是桃花笑依旧，有时是鸟去春山空。“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出生在南京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在鼓浪屿禁不住诗雨的狂泻与泪雨的滂沱。 那乡情能洗去政治利剑冷漠的毫光吗？ 2 然而，故乡终归是故乡，毁而不能掩其美，誉而不能遮其丑。过度的赞誉与诋毁都可能影响到它本来的颜色。“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理想中的故乡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是，没有在理想中搭建的故乡。 悲观的人把背井离乡说得很凄苦，但那些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定居美国的大多数中国移民却不这样看，他们说：“为了下一代的幸福，宁愿涮遍美利坚的盘子！”这种无奈透着乐观；浅薄的人把衣锦还乡看得很荣耀，但索尔仁尼琴却不这样想，他面对欢迎的人群表现出忧虑，对热烈追捧他的媒体更是毫不留情：“你们休想把我当作高尔基。他回来是为斯大林效犬马之劳的，而我回来是为了寻找使俄罗斯爬出泥潭的道路。” 索尔仁尼琴是在凄风苦雨中离开俄罗斯的。二十年的漂泊并没有把他变成无根的浮萍，他的思想之根从未稍离俄罗斯大地，俄罗斯给了他耻辱与荣誉，使他成为索尔仁尼琴，而他的名字也使他的民族充满了荣耀。同为俄罗斯人的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蒲宁却没有索尔仁尼琴幸运，他把荣誉留给了法兰西，把耻辱还给了俄罗斯。 3 返乡情结虽然不是大人物的专利，但这种情结之于大人物要比小人物浓烈得多，所以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之说。公元前206年，秦王朝灭亡，项羽率大军到达咸阳。这时，有一位蔡生向项羽建议把都城建在这里，这样就可以坐镇关中，统御全国。项羽对这个建议不以为然，他说：“富贵不回故乡，好像穿着漂亮的衣服在黑夜里走路。”坚持在老家彭城建都，以便随时向乡亲们炫耀他的富贵。蔡生发牢骚说：“人家都说楚国这小子是个穿着衣服的猴子，果然是这样。”这句话传到项羽的耳朵里，使他大为恼火，于是把蔡生扔到油锅里炸了，自己也同时下了油锅。 十二年后，刘邦讨伐英布路过老家沛县，设宴招待全县故交、父老子弟。酒宴之上，刘邦踌躇满志，击筑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这时，助他夺取天下的猛士已经被他诛杀得所剩无几了。刘邦虽然对那些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毫不客气，对家乡父老到还恩宠有加，决定沛县的百姓世代免除赋税，沛县人像不费吹灰之力获得美国绿卡一样欢呼雀跃。 大人物回乡的闹剧是经常上演的，不过，个别也有例外。朱元璋在没有完全夺取政权之前，曾以刘邦的方式拉上老家濠州的父老一起简单地享用了一下胜利的革命果实。但是，在他所进行的系列大屠杀中，同乡的所谓铁哥们也不能够幸免。这回，轮到父老乡亲们恼火了，于是，有人用花鼓调唱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把自然灾害都算到了皇帝老乡身上，可怜的乡民又露出了可叹可悲的一面。 4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同样是文学家，李煜离乡的心境和索尔仁尼琴不同，所以他的情调很别致，很不雄性，他感叹的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李煜是以俘虏的身份离开故乡的。他很在意文学创作，所以他有着莲峰居士、钟山隐士、钟峰隐居、钟峰隐者等等一大串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别号。但朝堂从来就不是隐者居住的地方，他的悲剧命运从拿起笔开始创作的那一天就注定了。 美丽的金陵古城被李后主的墨水与泪水尽情地泼洒之后愈发的婀娜多姿，“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絃江面淥，满城飞絮辊轻尘。忙煞看花人！”。李煜是一个多情的种子，阅世浅而性情率真，离乡之苦与夺姬之恨使他郁结着无限的愁绪。 与李煜相比，李陵也许要稍稍幸运一些，同为俘虏，李煜是北宋的阶下囚；李陵成了匈奴的座上客。将军的勇敢使单于折服，单于并没有把它当作俘虏，而是加封他为右校王。但富贵与荣华并没有平复他的耻辱，思乡的苦痛又增添了许多悲愁，“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因为他的投降，刘彻将他的一家满门屠戮殆尽，彻底断了他的归路。“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当人们热烈地讴歌苏武坚贞不屈、忠于国家的伟大精神的时候，只有司马迁能从人性的角度为李陵辩解。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乡有时也是令人心悸的。 5 故乡有时像艺术家谱系中的红烧肉，有些功底的厨子烹制起来都能够像模像样；有时更像闺中的妆奁，有些脂粉气，又有些孤芳自赏。如果没有离乡的灿然与凄然，自然难解怀乡的酸楚与苦楚。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氈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常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公元前105年，皇家公主刘细君嫁给乌孙王昆莫，年龄与语言的差异使双方不能沟通，刘细君感到悲苦。于是，自惭形秽的昆莫提出让刘细君改嫁给他的孙子岑娶。这是汉王朝最强大的时期，威名远播，四海朝拜。有这样的娘家作后盾，刘细君以王后之尊，应该是如鱼得水，享受快意人生，但思乡的苦楚却常伴着她。 当国力强大之时，中国嫁女是一件盛事，比方文成公主的出嫁；而当国家衰弱之际，中国嫁女则被赋予了悲剧的色彩。“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一曲《汉宫秋》不知赚取过多少人的眼泪。作为一名普通宫女，王昭君远嫁匈奴绝不是出于民族团结的目的，虽然在客观上有这样的结果。“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乌呼哀哉，忧心恻伤。”胡笳呜噎，芳草萋萋，风沙漫漫，那漠北的残阳斜照阴冷的汉宫，何曾催发爱情的花朵？ 这些远嫁异乡的花季少女，就像终身的外交使节。她们的政治使命凌驾于婚姻之上，她们解不开的不仅是思乡的情结，还有爱情的无着，因此，她们的命运常被文人夸张变形。 6 “以色列人生养众多，并且繁茂，极其强盛，满了那地。”《圣经》这样记载生活在埃及的以色列人。 亚伯拉罕的后裔们是曾把埃及作为故乡的，然而，在这里他们却遭受了非人的奴役。这时，以色列的先知摩西出现了，他宣称受到了神的启示，要法老允许以色列人离开埃及，这是法老所不能接受的，于是，神开始降灾给埃及人。 自由的意志不管是否赋有神性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是自由挑战强权的壮举，《圣经》描写荆棘被熊熊的烈火焚烧，却丝毫未损。自由之于人类何尝不是那火中的荆棘，烈火雷电、暴雨狂风给予它钢筋铁骨，使它更加苍翠挺拔。 和每一个充满苦难的民族相比，以色列人所承受更多的是失去家园之苦。然而，当故乡成为自由的囹圄的时候，或打碎，或舍弃，或重建，忍辱负重不是自由民族的性格。 7 讴歌故乡最煽情的歌手是蒋大为和费翔，这二位仁兄好像是外国朋友或者已经变成了外国朋友。对二位来讲，桃花盛开的地方的吸引力要远远地低于美钞加元哗哗响和枫叶旗星条旗升起的地方。更何况我们居住的所在不都是桃花盛开的地方，还有盐花和泪花盛开的地方。但是，“故乡的云”还是要每每的飘回来，背着“空空的行囊”，当他们唱完歌“浪迹天涯”的时候行囊里是要装满钞票的。 歌手在告诉我们，嘴上的故乡要比实际存在着的故乡要美出许多。难怪小学生在写赞美家乡的作文时那样的吃力，那是因为嘴上的功夫还没有练出来。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故乡都像蒋大为歌里唱的那样“让人深情地向往”。宁夏的西海固被联合国人类规划署确定为“最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那里祖祖辈辈栖息着的人们是出于对西海固的热爱吗？更多的是无奈与漠然。 当年，几个在海外混迹的中国人写了一本书，叫作《中国人可以说不》。紧接着，又有在海外混迹的中国人抛出了一本《美丽的中国人》。我被几位号称“学者”的人的“爱国热情”所感动，赶紧找来拜读，拜读后感觉这伙人像当年的“忠义救国军”。不过，这次“忠义救国军”来到“沙家浜”可不是抓新四军伤病员，而是想抓点钱、抓点政治资本。 那些老、少、边、穷地方的劳苦大众，除了对自己的故乡说“不”之外，是不敢对其他地方说“不”的。没有钞票，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如何美丽得起来？ 8 故乡是一个伸缩性非常强的概念。到了城里，乡下是故乡；到了外省，本省是故乡；到了外国，本国是故乡；到了火星，地球是故乡；出了太阳系，大概冥王星都会成为故乡。侨民们常常是以国家为故乡的，这是所谓爱国者大都在国外的原因。当年有一部电影大概叫《海外赤子》，主题歌的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爱你，中国”，漂亮的女主角不厌其烦地、声情并茂地反复演唱，然后到好莱坞以实际行动“爱国”去了。 和在海外混迹的那些忠义的爱国之士相比，我和他们的距离不止千里万里，因为我只能把本乡作故乡。我是在上世纪70年代离开故乡的，离开的原因是故乡太穷，肚子里除了高粱米、白薯之外还装满了蛔虫。我们一家迁入了60华里以外的城市。那时候，持有城市户口相当于现在持有美国绿卡，不但决定个人的前途与命运，而且还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幸福。 我无法说对故乡的爱与不爱。爱她，却不愿和她厮守；不爱她，却梦牵魂绕。 离乡三十多年，我悄悄地回去过一次，之所以悄悄地回去，是因为我没有能够成为大人物或者大人物的跟班。我去寻找曾经的河和曾经的芳草甸，那是哺育过我的乳汁和童年的暖床。 可是，曾经澎湃过的河已经断流多年，孤独地躺在那里，像一条干瘪的蛇蜕。曾经绿草茵茵，鸟语花香的西大甸子被辟为砖厂，裸露的黄土像滑润皮肤上生长着的杨梅大疮。故乡的一切都无影无踪，我找不到艾青那鸟儿的感觉，找不到贺知章历经沧桑的感觉，连鲁迅见到闰土的感觉都没有找到。人非物也非的故乡还能叫作故乡吗？ 故乡，也许梦里的故乡才是故乡。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459bbedff18583d04864597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