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的境界 作者：余光中 来源：《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2020年第11期 一提起借钱，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己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借钱的威胁不弱于核子战争：后者毕竟不常发生，而且同难者众：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百，天下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① 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富于戏剧性。借钱是一种神经战，紧张的程度，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不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远留下，失败的求婚人离去，永远离去;可是借钱的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永远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钱。② 除非有奇迹发生，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回来的。所谓“借”，实在只是一种雅称。“借”的理论，完全建筑在“还”的假设上。有了这个大胆假设，借钱的人才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贷钱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毫无希望。也许当初，借的人的确有还的诚意，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等到借来的钱用光了，事过境迁，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他会觉得，那一笔钱本来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现在要他“重归于无”变回去，未免有点不甘心。“谁教他比我有钱呢？”朦朦胧胧之中，升起了这个念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钱，现在要还钱给人，岂非损不足以奉有余？简直有背天道了。日子一久，还钱的念头渐渐由淡趋无。③ 久借不还，“借”就变了质，成为——成为什么呢？“偷”吗？明明是当面发生的事情，不能叫偷。“抢”吗？也不能算抢，因为对方明明同意。借钱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行于亲朋之间。此外，偷和抢定义分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还——也许就叫“赖”吧？——对“受害人”的影响虽然相似，其“罪”本身却是渐渐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还钱之念，那么，就算事过三年五载，“赖”的行为仍不能成立。“不是不还，而是还没有还。”这中间的道理，真是微妙极了。④ 借钱，实在是介于艺术和战术之间的事情。其实呢，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境。借钱之难，难在启齿。等到开了口，不，开了价，那块“热山芋”就抛给对方了。借钱需要勇气，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吧。这时，“受害人”的贷方，惶恐觳觫，嗫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肠、借词推托的样子。技巧就在这里了。资深的借钱人反而神色泰然，眈眈注视对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这种情势下，无论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都显得像在说谎。招架乏力，没有几个人不终于乖乖拿出钱来的。所谓“终于”，其实过程很短，“不到一盏茶工夫”，客人早已得手。“月底一定奉还”，到了门口，客人再三保证。“不忙不忙，慢慢来。”主人再三安慰，大有孟尝君的气派。⑤ 当然是慢慢来，也许就不再来了。问题是，孟尝君的太太未必都像孟尝君那么大度。而那笔钱，不大不小，本来也许足够把自己久想购买却迟疑不忍下手的一样东西买回家来，现在竟入了他人囊中，好不恼人。月底早过去了。等那客人来还吗？不可能。催他来还吗？那怎么可以！借钱不还，最多引起众人畏惧，说不定还能赢人同情。至于向人索债，那简直是卑鄙，守财奴的作风，將不见容于江湖。何况索债往往失败;失财于前，失友于后，花钱去买绝交，还有更愚蠢的事吗？⑥ 既然是这样，借钱出去，就不该等人来还。所谓“借钱”给人，事实上等于“送钱”给人，区别在于：“借钱”给人，并不能赢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赢得借者的感激，因为“借”是期待“还”的，动机本来就不算高贵。参透了这点道理，真正聪明的人，应该干脆送钱，而绝不借钱给人。钱，横竖是丢定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方，丢得有声有色，“某某真够朋友！”听起来岂不过瘾？⑦ 当然，借钱的一方也不是毫无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所索又不过升斗之需，这是“低姿势”的借法，在战术上早落了下风。在借贷的世界里，似乎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开价愈低，借成的机会愈小。照理区区之数，应该很容易借到，何至碰壁。问题在于，开价既低，来客的境遇穷蹇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兔子小开口”，充其量不过要一根胡萝卜吧。谁耐烦去敷衍一只兔子呢？⑧ 如果来者是一个资深的借钱人，他就懂得先要大开其口。“已经在别处筹了七八万，能不能再调两万五千，让我周转一下？”狮子搏兔，喧宾夺主，一时形势互易，主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捐躯成仁，恐怕也难塞大狮的牙缝。这样一来，自卑感就从客人转移到主人，借钱的人趾高气扬，出钱的人反而无地自容了。“真对不起，近来我也——也怎么样呢？“捉襟见肘”吗？还是“三餐不继”呢？又不是你在借钱，何苦这么自贬？——我也——先拿三干去，怎么样？”一面舌结唇颤，等待狮子宣判。“好吧。就先给我——五千好了。”两万五千减成一个零头，显得既豪爽，又体贴，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潜意识里面，好像是客人免了他两万，而不是他拿给客人五千。这是“中姿势”的借法。⑨ 至于“高姿势”，那里面的学问就太大了，简直有一点天人之际的意味。善借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国家借。借的借口不再是一根胡萝卜，而是好几根烟囱。借的对象不再是个人，而是干百万人。债主的人数等于人口的总数，反而不像欠任何人的钱了。至于怎么还法，甚至要不要还，岂是胡萝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 此之谓“大借若还”。⑩ （选自《听听那冷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4月版。点评/王剑） ①写借钱带给人们的心理压力之大。作者深谙人情世事，又是写作高手，寥寥数语，文章就有了趣味性，且给人紧张感。 ②进一步写借钱的紧张和曲折，并以求婚作类比，一针见血地指出借钱给人的后果：有去无回。 ③向纵深挖掘，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借钱双方的心理演变。“借”是建立在“还”的假设上，借者有“决心要还的幻觉”，所以借得理直气壮。借者又有久借不还的理论，所以赖得也理直气壮。 ④此段非常精彩，非睿智之人说不清其中的玄机。作者用准确生动的语言，对“偷”“抢”“赖”三种行为做了区分，行文风趣，令人忍俊不禁。 ⑤从另一个角度，写被借钱者所经受的心理折磨。面对借钱者，被借钱者没有勇气拒绝，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拒绝。结果，被借钱者“惶恐觳觫，嗫嚅沉吟”“招架乏力”，而借钱者则“神色泰然，眈眈注视对方”，最终得手。 这一段有很强的形象感、画面感，作者用漫画笔法，活化出生活中某一类人的窘迫相。 ⑥进一步写被借钱者的矛盾心理。等人还钱吧，没用;催人还钱吧，不能：上门索债吧，不敢。花钱买罪受，横竖不是，动辄得咎。作者笔锋锐利，直逼人心。 ⑦继续从被借钱者的角度，往深处写。作者用戏谑的语调反讽和自嘲：借钱给人，动机不算高贵，不如干脆送钱给人，落个慷慨的美名。 ⑧写借钱者的“低境界”——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结果是“小借不得”。 ⑨借钱者的“中境界”——狮子搏兔，喧宾夺主，形势互易，结果是“得遂所愿”。 ⑩借钱者的“高境界”——云天雾地，向千万人借债，向国家贷款，结果是“大借若还”。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47fd10f5a68da0116c175f0e7cd184254a351b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