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生前有知音 杜甫晚年作于湖南境内的《南征》诗,表达的是,尽管已经年老体衰,漂泊他乡,艰辛备尝,但内心的思君恋阙之情并未减少。诗的最后两句,来得尤其沉痛凄楚:“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一生苦苦追求的诗歌艺术,“语不惊人死不休”千锤百炼的心血结晶,无人理解,无人欣赏,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杜甫生前,真的没有理解、欣赏他诗歌艺术的人吗? 当然不是。 杜甫的交友情况,杜甫诗中自述,杜甫生前友人的称述赞扬,都足以说明,杜甫的诗歌,在他生前便已经好评如潮,声名远扬,有许多知音——用今天的话说,粉丝很多。 杜甫为人,少年老成,结交朋友的时候,有一个特点,“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壮游》)。就是说,他不太瞧得起同龄人。因此,他交往密切的朋友中,就有不少比他大许多的人,孟浩然大他23岁,郑虔大他18岁,高适大他12岁,李白、王维大他11岁。这些人,在杜甫乳臭未干的年代,便已经名满天下。他们之间的交往,两情相洽,并非杜甫剃头挑子一头热。换言之,这些前辈诗人也是欣赏杜甫的诗歌才华的。否则,也不会跟他做朋友。曾有不少人以杜甫写过许多深情思念李白的诗篇,而李白较少此类作品,否认李白对杜甫的赞许和友情。这是非常荒唐的。杜甫赞许、思念李白的作品比较多,李白赞许、思念杜甫的作品比较少,可能有李杜二人性格差异导致倾诉友情的方式不同、李白诗歌散失严重等原因。实际上,李白写过“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相失各万里,茫然室尔思”(《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等诗句,一个喜欢以飘逸潇洒形象示人的诗人,能说出这些无限深情的话语,足以证明,李白对杜甫的感情是很真挚的,对杜甫的诗歌才华是很欣赏的。杜甫至少有两次,跟王维高适诸人同题酬唱,一次是跟高适、岑参、储光曦、薛据等人游览慈恩寺塔(即大雁塔)后分头作诗,一次是跟王维、岑参等人和贾至的《早朝大明宫》诗。相互唱和,说明有诗歌交情。今天重读他们的酬唱诗歌,也不难看出,杜甫的诗歌,有王维、高适所不及处。 杜甫虽然没有他祖父杜审言狂傲,但也不是一个谦虚慎言的人。他的诗,尤其是意在求人汲引举荐的“干谒”诗,他人对自己才华的肯定、赞扬,杜甫也多次坦然道出,并不含蓄。例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壮游》:“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莫相疑行》:“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这种涉及他人评价的诗句,固然有炫耀的成分,但应该不至于造假。因为有些当事人尚健在人世,杜甫一定不敢真人面前打诳语。总之,这些话,基本上是可以采信的。 更能够证明杜甫诗歌被当时人喜爱、推崇,最直接有力的证据,自然是同时代诗人的肯定与称赞。 高适《赠杜二拾遗》“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用的是扬雄的典故。汉哀帝时,哀帝时,奸佞用事,趋炎附势者个个飞黄腾达。扬雄并未随波逐流,他以写作《太玄》,淡泊自守。后来,人们就用“草玄”指淡泊势利,潜心著述。这两句诗,表明高适对杜甫人品的赞许,诗歌成就的肯定。言语之间,官运亨通的高适明显有自愧不如的意味。 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其十八云“不识相如渴,徒吟子美诗”。这位钱起,今天的文学史书中地位不高,但他生前却无疑是诗坛一颗十分耀眼的明星:参加进士考试时写出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不胫而走,妇孺皆知;他是“大历十才子”之一,跟郎士元齐名,号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朝廷公卿到外地任职,如果钱起、郎士元没有写饯行诗,会被当时人瞧不起的。这样一个诗人,以“吟子美诗”(杜甫的诗)抒情言志,可见心里对杜甫诗是相当推崇的。 严武《寄题杜二锦江野亭》云“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应须直到使君滩。”严武虽然年岁略小于杜甫,但是,少年得志,官至成都尹、川西节度使,贵为一方诸侯,而且从他为数不多的传世诗歌看,他的文学修养也相当高。这首意在劝说杜甫到其幕府任职的诗歌,“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把杜甫比作三国狂生祢衡固然不甚恰当,但是,也可以看出他对杜甫文采的认可。 韦迢《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大名诗独步,小郡海西偏”,郭受《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两位诗人的赞誉,当是实情的反映。 杜甫生前诸多友人中,对他诗歌艺术成就认识最到位、赞美的话语说得最淋漓充分的,是一位不太知名、生平事迹不详的诗人——这位“曾读却无限书,拙作一句两句在人耳”(读书很多,有一两句诗流传于世)的小诗人,却是大唐第一慧眼之人,杜甫之外,诗人李白、书法家张旭,他都有过交往,而且各写过一篇洋洋洒洒的杂言诗,对他们的艺术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赞美,完全超越了当代文艺批评中因矜持谨慎而必致的局限。他,叫任华。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吧。任华《杂言寄杜拾遗》前半首诗基本上都是对杜甫其人的思念与仰慕,对杜甫其诗的赞美与推崇,请看:“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在任华看来,曹植、刘桢、沈约、谢朓这些公认的前朝诗坛大佬,在杜甫面前,都不过是手下败将,小儿科诗人。 樊晃不是杜甫的同时代人,但是他的《杜工部小集序》中所说的“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有可能是杜甫生前的事情。尽管“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之作,但是,毕竟也是一种理解和欣赏。 我认为,杜甫“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所指的并非自己的诗歌无人理解,而是对自己在诗歌中一再表现、抒发的志向怀抱无人理会以至于一生命运坎坷的慨叹,很悲凉的慨叹。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5039ba7c9a89680203d8ce2f0066f5335b81676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