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散文《橄榄》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海涅 “给!”他的一只大手掌摊开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滚动着什么。我不想看,我正在伤心地哭泣。没完没了地抽动着肩膀,泪失儿沾湿了胸口的红领巾,又掉落到化妆室的地板上。 “哎哟,小姑娘,你的眼泪是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泪不会变甜哩。......”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细高个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发白拉链衫。他的手掌上有几颗绿色的、椭圆形的小果。 演出结束了,汽车送我们到电台门口。电台离我家两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吗?小姑娘。”他跳下车,朝我走过来。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都十点多钟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说。 “你的诗一共十六行,念错了三个字,漏掉了一句。”他说。 我吐吐舌头。 “教室的室,应念shi,不是shi,蜘蛛的蜘,应念zhi,不是zi,南方人总是zi、si不分的。” “shi——shi,室。”我愁眉苦脸地念道。 “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记住呢?” “查字典呀,一个一个地查。”他的口气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气。 我不作声了,冬夜的风,钻进我的纱巾里,我弯腰去拣路灯下的一片梧桐叶,像一片透明的细网,边上缀着珍珠的梧桐籽儿。...... “不过,你朗诵时感情是真挚的。我喜欢这个。”他补充说。 梧桐叶随风飘落了,像一只弯弯的小船,要去远航。梧桐籽留在我的手里。 冬天从这里夺去,新春会交还给你—— “海涅,知道海涅吗?这是海涅的诗。” 我点点头。呵,莫非他也想当海涅那样的诗人吗? “你长大干什么呢?”他突然问。 “考重点中学呀,再考重点大学。”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不敢告诉他,我如何崇拜一个当时最出名的女作家。 那天晚上,我还来不及把他的话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见了爸爸妈妈在小巷口的路灯下朝我走来。他们来接我了。我欢喜地扑上去,忘记了和他说再见。下一个星期六,再一个星期六,他照例对我说:“走吧,咱们同路。”我们照例在马路上念诗。......他像每次那样,纠正我的发音,不知不觉就走到我家那条小巷,爸爸妈妈又在那儿等我。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即刻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没有同他说再见。他好像并不生气,下一次,他仍然送我。他每次对我说的话,总和别人不一样。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叫什么名字?那时好像还没有懂得大人们交朋友的习惯,我总没有想起来问他。 那一曲正好终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盖,走了出去。那琴健还在跳跃着,欢乐的曲子在地毯上飞舞,一会儿便消失在那关闭的琴盖里,无声无息,只留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 晚上出来,他不再送我了。那琴盖“砰”的一声响,好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什么打断了。我难过了好几天。好在不久功课紧张了,准备升学考试,我一连好几个星期没去电台,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升学考试以后,我又生了病,一直到八月中旬拿到录取通知单,我才欢天喜地地出现星期六的播音室门口。 我的眼睛在急切地转动,搜寻着他。我要告诉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而他呢?还在生我的气吗?他考上最好的大学没有呢?他说他要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他没在这儿,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他说过要请我吃巧克力的呀。 “考上了吗?考上哪儿了?”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我。 “一中,重点学校。”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给你”突然一双白皙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 “你的哥哥走啦。”有人同我开着玩笑“这是他留给你的糖。” “他,他去北京了吗?”我快活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冬天的西湖,冰凉冰凉。“为什么,为什么不录取他呢?”我叫起来。 “他父亲......啊,我也不清楚。......”他们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了。默默地走出去,我想哭。我想我自己,将来,是否也是同样的命运在等着我呢?他送了我那么多次,竟然一句也没对我说过他自己,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天底下最傻的小姑娘了。现在我到哪儿去找他呢?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就这样走了,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呢?我再也见不到他的人。 有时我觉得:他是从我的生活中永远的消逝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像亮晶晶的小溪流一般,从千折百回的山岩里转出来,在我面前倏地一闪,又欢欢乐乐地奔向密密的丛林里去了。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一个似乎很平常的人说的一句似乎很平常的话,常常会对一个人的一生发生不平常的影响,它留在我记忆仓库的一角里多年,而说不上什么时候,当你也面临一种相同的处境的时候,你才会真正理解它。尽管你也许根本想不出这句话来自哪里,也记不起那个陌生人是谁。......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5fe80dc969d97f192279168884868762cbaebbe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