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农事 闲聊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过多遍,说我们三兄妹里我吃的苦最少,最享福。这么一说,就老怕旁人把我看作懒汉一个,成神仙了似的。从田埂里走来的人,哪有没吃点苦的?就六月说个事吧。 田里的活计,最见得荣光的可能就是犁、耙两宗。当家的汉子光着黝黑的脊背膀子,跟在鼻子里吭哧吭哧呼呼冒气的牯牛屁股后扬着鞭子,扶着犁头铁耙,时不时高声吆喝着,隔几十垄水田都听得着那牛劲儿。那场景,仿佛正进行着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精算一下,耙田是辛苦的行当,要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泥浆里同时又得使着暗劲提着沉重的铁耙,确也不容易,而犁田呢,简直就是享受。曾经蹲在田头看父亲使犁,看黏土块儿从犁片下汩汩翻卷,泥浪绵延不绝,飕飕作响,不多会儿,整一丘水田都翻天覆地了,层层叠叠,蔚为大观。腻滑的泥面闪着精黑幽亮的光,含蓄地沉默着禾苗的希冀。前卫的艺术家们也许都该来看看,什么叫行为艺术,什么叫大地的艺术。当然,艺术家们不必如我在欣赏过大地艺术之后,将牵着牛绳走向烈日下的草地,可以继续留下观察行为艺术者们在田埂里把屁股一沉,掏出烟袋来,默默地吞吐,一并呼吸着从大地里蒸腾而来的新鲜而腐烂的泥土气息。 女人们力气总是有限,扛不实那笨重的犁耙,也怵于驾驭生猛彪悍的牯牛。牯牛发情斗狠的场面,不少见。如果谁家女人行进着大地的艺术,那固然壮丽得很,也隐潜了一种悲哀。男人与女人,大地与生民,世俗与偏见,在农人并不高深的识见里,流淌着顽牢不化的血液之流。男人的地位,无可替代。 然而女人,依然坚韧。流火的六月里,正午的阳光不怜惜躬身劳作的女人,哪怕汗水如注。头顶偶尔飘过的云块和吹过的阵风,只会让女人们更觉知足,更明白脚下的土地在催促和警醒。于是,稻田里开阔了一行一纵的禾茬,稻杆撸成一垛垛,脱粒机飞溅下蹦蹦跳跳的谷粒,附带掉些杂草和蠕蠕爬动的臭虫。沉甸甸的谷穗,因它的成熟而让人欣喜,让人一刻也歇不下来。箩筐里小山似的谷尖,在女人的肩膀下芒光闪闪,随着起伏的节奏上下跳跃。六月是用来的“打”的,乡间便有了“打六月”,晨夕必争的六月。 村边的晒谷场同步忙碌着。六月的天把戏的脸,眼看着头上的太阳把谷坪晒得滚烫,把人煎得流油似的,人一躲屋里啜口茶水,顷刻间却昏了天黑了地,屋外大呼小叫的,满世界都乱了套。 初打下的水谷,非暴晒不可。谷皮干实了,暂搁几天不成问题,待人手得了闲,再翻晒,直到把谷粒晒得一牙啃去咯嘣脆响便可归仓了。水谷过不得夜,在闷热的天气里,要是给雨淋了,谷堆夜间发热,反火,没准一夜就逼出谷芽来,一春的勤勉可就给废了。晒谷如此重要,司职的却多是老人娃崽。谁家要有个老人坐镇谷场,是个福气。娃崽贪玩,看看天,一时似乎下不了雨,伙同几个在河里扎猛畅快,很容易误事的。误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轻则斥骂,重则屁股挨荆条竹子。那种痛是火辣辣的钻心的痛,一辈子都会让人忘不了。 六月的夜,来得慢。晚饭慢,洗澡慢,入睡也慢。该做的事大概都停妥了,人还是不肯睡去。天闷着。老人们三三两两在村口摇着蒲扇,呢呢哝哝。娃崽们跑晒谷场追逐打闹,玩迷藏,或者抓特务。爷们却待在屋里,抽着袋烟,说着闲话,说那一块几分的地打了几担的水谷,估量着收成。女人们不聊,总要找些事情来做,洗刷一家老小换下的衣服,关心下牲口和屋后的菜地。 白天与黑夜,就这么交替着。今年与来年,也这么交替着。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7490c53bf61fb7360a4c65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