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诗经 有一种美无须修饰，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长歌。河畔滩头，关关雎鸠的鸣唱声里，我们听见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爱情箴言；山野林地，坎坎伐檀声里，我们看见一群坦露的脊背上迸发出的“不稼不樯，胡取禾三百亿兮”的悲怆；旌旗飞扬处，我们听见了出征将士“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怒吼。寻声于庙堂神社前的虔诚祭礼，隔墙于深宫飞檐下的教化叠咏。无论放浪，还是婉约；无论高歌引吭，还是踱步吟哦，听来的都是那样自然、真切、活脱、透明。纯粹得就像远古的天空，无邪得宛如源头的活水。这，便是诗经。 有一种美不会凋谢，那是盛开在一个民族血脉上的鲜花。三千多年前，当季风吹绿太平洋西岸的大陆，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我们没有留下姓氏的先民，将生活爱情劳动揉进琴瑟，穿越于关中走廊，中原沃野，齐鲁大地、燕山脚下。让散布在山间田野里的飞歌流韵，漫延成一条生生不息的文化长河。 历史的风吹落了无数的皇冠，吹散了无尽的繁华，却吹不断那一串串带响的竹简，以及竹简上留下的无数指纹的风景。三千年涛生云灭，不变的还是那跳动着生命活力的人性之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不同室，死亦同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难描难画的美丽啊，美的山水鸟虫，美的林木花草，更有美的人、美的情操，美的节奏、美的律动，在人类所有关于美的词汇中，诗经是你最动人的面貌。 我们欣赏靓女，就会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抹秋波，融化千年不化的冰霜和冷漠。 我们赞美俊男，就该是“洵美且仁”、“洵美且武”。手握用美化成的利剑，展现那内心的仁爱。 来吧，让我们循着先民的歌唱去无限地接近浩瀚的文化长空。 来吧，让我们沿着诗三百的诗行，去踏青，去漂流，去追寻，去拾起尘封记忆中永远的歌。 哦，美哉，诗经！ 诗经，记载生命的轮回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本记载植物生命轮回的典籍，那就是《诗经》了。 诗经中的植物，都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如木槿、萱草、幽兰、蓼蓝，荷华，游龙……这些名字里自然地淌着诗意，透着些许朦胧的灵性。种种植物，就同人一般，有各自的思想，各自的情怀，各自又拥有着一颗有香气的灵魂。采诗官将一个个植物的名字夹在诗文里，抄录在泛黄的书页上，让时光停驻，四季凝固，让植物避免兴頽荣枯，始终以最繁盛的姿态活着。 在先秦的年岁里，各个物候生长着不同的植物。万物择时而生，人们择时而食。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茶薪樗，食我农夫。农家，百姓，布衣，会在炎热的七月，坐在庭前树下，持一把蒲扇，吃一个清甜的瓜；在晴朗的八月，摇落一地的枣儿，剥去枣核，趁日头烈时晾晒；在多雨的九月，背着竹筐，到山谷之间，采上几片新茶；在收获的十月，收割满田饱满的稻穗，碾去谷壳儿，把米粒儿酿成清冽的谷酒…… 在百姓的眼里，植物，便是足以用来充饥的食物，它们可以转化成另一种物质形式，给生活提供所需的能量。而植物也循着一定的自然规律静静抽芽生长，成熟结果。对比现如今的大棚蔬菜，水培植物，古人对待植物的方式明显没有半点儿现代人的蛮横暴力、催生速食、批量生产，相反，更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和对植物的爱惜，这也正如孟子所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斧巾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正是这种尊天时，让万物自然生长的行径才使先秦时代的植物得以生长成它们最原始，最自然的姿态。 所以说，周土上的植物经过经年累月的风霜，依旧灼灼其华。而民间百姓亲近自然，农作蚕桑，摘茶采药的日常，也无不让布衣平民有了对植物的直接接触。对植物的距离感消失，植物的特性药理被挖掘，人们在上山途中，可能对看见的一株带水的蓷草，移种在家，日日照料，对植物日渐亲近。 民间对植物很有感情，他们有时对着自家田埂上的田间黍稷心生感叹；有时候对着江畔轻絮纷飞的杨柳心生赞美，茶余饭后，他们总能不自觉地聊到植物；他们爱南山上的卷耳，爱隰水的荷华，爱树上的榛栗，爱泮水的莼菜，爱山上的扶苏，爱水中的游龙……爱这世间，一切的植物。 人们赋予植物以骨血，以灵气。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女子见到山谷中干枯的益母草，贫瘠孤寂的环境，不由得自我嗟叹，心生憔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们人互送木瓜，木李，木桃，礼尚往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吾寐求之。植物又是爱情的寄托，男子对女子思慕时的内心活动就如荇菜一般，左右流之。植物传递着人们不愿表露，深埋心底的那些隐隐的情感。 一本《诗经》，道不尽植物的千古轮回。千百年前的植物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文字符号，它不存在于干巴巴的古文字中。它更是在用它的诗意为后代讲述着关于先时美丽的故事，也保持着它鲜活的生命被人们传颂千年。 溯水而上 风，雅，颂。 这几个汉字御风而行，溯水而来，伴着古老而宏大的优美钟声。那些在孟春之月，振木铎于阡陌田间采撷来的诗句是撞钟的器械，一下，一下，先帝的大殿，嫔妃的后宫，田野上空，鸟儿四散惊飞，纸页被钟声掀起。 那些神秘如卦文般的诗名，“丰年”“泮水”“良耠”“湛露”“鱼丽”“玄鸟”……多么美的词语啊！它的美因为失传更加凄丽。里面有庙宇的香火，有潺潺河水，有麦垛，有卑微的适足，有烛火般稍纵即逝的欢乐，还有哀伤。民歌一般的哀伤。 民歌一旦欢乐起来，是纵情天地的热烈。唢呐锣鼓响遍天地，天是大晴，地是大美，花是大红；而民歌一旦悲伤起来，也是彻骨的悲伤。是黑暗里你的手沾到了三更的寒露，整个人从肺腑哆嗦起来，冷的不止是你的身体，还有历史的骨头，你们都患着风湿。风湿，是断不了根的，尤其怕冷，怕绵延的寒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战乱与繁重的徭役中，一个征兵与一个国家淌血的伤口都在《采薇》——“小雅”最后一章中裸露着。而他的思妇也正在家乡的柴牖边叹着，“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许多愤怒豪壮的劝战长篇也许抵不过这几句女人的幽幽叹息。 《诗经》，它是野地里生长的植物，是春天遗失的白袍，隶篆的诗句像蹄印一直铺到西周与春秋的柴扉前。柴扉推开是无限广袤：暮色苍茫，流水淙淙。剑声与古琴声飞旋，劳作声与低吟声交融，天地间充满大恸与大悟。 那些布衣乌鬓的女子，那些河水涣涣的情感……哀怨是《氓》与《邶风·古风》中的弃妇，坚贞是《柏舟》中的女子，明丽是《溱洧》中在春天河旁嬉戏的男女，伤痛是《唐风·葛生》中亡人之妇，相思是《王风·采葛》还有《蒹葭》中望爱人不见的怅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银子般的月光打湿了花朵与等候者的衣襟，远远的地方传来瑟瑟古琴声。现代人除了约在嘈杂的电影院、虚拟的网络、喧嚣的车站或是“肯德基”，又能到哪去守望爱情？ 多情的《诗经》，哀伤的《诗经》，焰心一般冷与热的《诗经》！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读《诗经》，读到一些没有膨胀的喜悦，一些没有矫饰的哀伤，一些没有虚浮的忠贞。 染着风霜的马车与木铎声趁夜色把这些诗句运送到我们跟前，我们在遥远先人的感情里又幽幽地活过一次，他们布衣上浓重的汗碱味一下刺酸了我们的鼻子。不要说物质已多么奢侈，当时间沉淀了一切，我们终究渴望回到的不过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说一些朴素的话，获得一些朴素的感情。所有都像麦秸一般真挚。 一册《诗经》，一种血脉相连的痛，使这个普通的冬夜从近百个冬夜里脱颖而出。 不必洗手焚香，不必沐浴斋戒，《诗经》，它本来是铺陈的香火，是清静的素食。沿着《诗经》的水路溯流而上，如同被沿岸庙宇中缭绕的香烟之气深深地抚摸。 诗经——中国文化的别样反刍（一） 一 在一个诗的国度，诗也会变成经，它就叫《诗经》。 总想一千次，都像第一次似的，用平静的目光和心情，去一遍遍抚摸那本在岁月中早已破损发黄的《诗经》。 总想一千次，试图去打开那些尘封于线装书里的日子。 总是固执地认为，《诗经》是从一个秋天开始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芦苇尽管是普通的芦苇，但一经入句，就在人们心旌内摇荡千年。那白露也是转瞬即逝的白露，但千百年来却在多少痴男怨女的心尖晃悠和闪动。 总是固执地认为，《诗经》是从一条水湄漾开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那鱼鹰也就是寻常的鱼鹰，但它的鸣叫，却一再惊扰着古往今来的诸多闺梦。那水湄早已流逝于大自然的拐角，但又仍然在想像中一波一浪地袭来。 总是固执地认为，《诗经》是因对某位伊人的不断眺望而变厚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背影朦胧，却无法动摇人们对她难舍的追求。关山阻隔，却更增添了人们对她的好奇和冥想。 二 其实《诗经》应是随一阵风而不断延伸和扩散的。 这风是曲的调。诗言志，歌咏怀。兴之所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诗歌诗歌，从它产生之时起，就与歌相伴相生。歌又称曲，曲的调就是风。 那风乍起，便盖过了所有的东南西北风，一吹就是数千年。 那风还吹出了《诗经》所有的精华，盖过了雅和颂。 那风将《诗经》从甲骨文吹成楷体、宋体，从竹简吹成手抄的线装书，再吹成铅字，最后还吹成激光照排。那风后来似乎在田野上走失了，但给中国世世代代的莘莘学子留下了永恒的文化宝典——《诗经》。 那风是伟大的风，与其后的《楚辞》中的名篇《离骚》，合成了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代名词——风骚。 当然，那风既是多姿多彩的风，又是千变万化的风，它还合成了若干词汇，包括异化了的词汇，诸如风物、风光、风情、风流、风月、风骚等等。 人们常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 那么若是要对中国文学发问，就是《诗经》两千多年的那阵风，将它徐徐吹来！ 三 随风而来的，就是情，怎一个情字了得！ 《诗经》言情，大胆、健康、直白、优美。也许让古人们始料未及的是，几千年后，他们的后代，对于情字，要么就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要么就是煸情扬性、使其变味。 爱情是文学作品中亘古不变的永恒话题。在诗经的传世名篇中，总是被刻画得令人心颤。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了。对诗中借助民歌所采用的比兴手法，似乎还不难仿效。但那句“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确是飞来之石。翻来复去，彻夜难眠，那“后生”的焦灼滋味，就在几个字中穿透千古了。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里是一位同样受情煎熬的女子，又怕被人注意，可又忍不住，总在那城阙上，左一眼右一眼，在往心上人的那个方向偷偷瞅着。当然，她还尚且不知，一日三秋的典故，就在这小女子不断的“挑兮达兮”中，流传下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远别后，天气阴晦再加无限思念，让那女子茶饭不思，魂不守舍。但他终于出现了！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将多少晦气一扫而光，抛于脑后。爱的力量，在这些看似简短的句子中，达到极至！ 多年后，金诗人元好问的一句“问世间情是（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括弧中的字为后人所加或改）还是因金庸作品拍成电视剧《神雕侠侣》，才在主题歌中打动万千红男绿女的。其实，在《诗经》中，已有多少关于爱情的名句，都足以让人情迷神痴了！ 那风后来又吹动多少才子才女的灵感，谁来回答？谁能回答？ 四 聚会、庆典、祭祀等均是与鼓乐或诗歌有关的，但劳作更是与此有关，并且还应是创造文学艺术的主要源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农耕为主要特征的中国古代社会，要把多少时间用在劳作上。男耕女织，一脉相承，甚至幻化为天上的牛郎织女。 劳作有苦也有甜，而且还很美。渔郎樵夫，浣衣女子，本就蕴藏着浓郁的诗意。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古老的诗歌就异常遥远地、隐隐约约地从《诗经》的若干篇什中传来。诗歌能排解寂寞、减轻劳苦、宣泄情绪、带来快乐。正如多年后，长江边的纤夫要吼出川江号子，高原上的牧人要唱起各种山歌。绣花、采茶、洗衣，甚至抬木头，都会与歌或谣有关。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是一群男人，一群皮肤如古铜色的男人，在挥汗如雨的郁闷中，面向上天发出的沉重的叩问。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是描述一位边劳作边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小女子的一段令人心痛的文字，她心底笼罩着因强势凌弱而即将产生了一场不幸婚姻的阴影。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是从劳作中衍生出友情的一段极为优美的文字。可见那时的文友们也在渴望着相互之间的交流，尽管那时还没有博客。 五 《诗经》的一些爱情名篇，还不光是写爱，应同时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后来的《楚辞》等诗歌时代，都深深地受到它的影响。 这种追求，虽然充满了艰辛和坎坷，但从未动摇过人们的意志。 换句话说，追求之美并不在于结果，而是在于其过程。 这在《蒹葭》一诗中，已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寻找爱人与寻找真理，都是一样的艰难、重要而又迷人啊！ 六 仅从文化的角度来说，《诗经》喂养了以诗歌为主体的中国古代文学史。 而从更广的角度来看，《诗经》喂养了中国文化。 春秋、战国是中国思想活跃、人才辈出的时代。其后的诸子百家，都是在《诗经》的喂养或薰陶中，展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盛世景象。 尽管这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没留下作者姓名，没列出一群闪光的诗人名字，但正如大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诗经》的时代，是还没作家、诗人称谓的时代，但诗集已成为不朽之作。 七 又到冬季了。这是《诗经》产生了几千年后的一个冬季。 借用《诗经》中《采薇》的名句，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表达季节。再借用曹孟德改过的《诗经》句子，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表达心情。 千年中，华夏诗作可谓堆山摞海。 但用今天的网络术语来说，有多少诗歌贴子，已在岁月中一千次沉下去、沉下去…… 而《诗经》中不少诸如《蒹葭》、《关雎》等名篇，仍被人们一千次顶起来、顶起来！ 我仍想坐在某个版本的《诗经》那破损而拙朴的封面上，兴奋、流泪或歌唱！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7a92252a497302768e9951e79b89680203d86bd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