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嗓眼的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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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在嗓眼的粽子

堵在嗓眼里的粽子 雨中吟

我恨粽子,因为它曾差点把我噎死!

小时候,粽子只有在端午节前后几天才能吃到。粽子的花色也单调,大多都是纯糯米和碱水糯米做的,如果在米中能搁上几粒豆子,那熬煮出来的粽子就称得上是粽子中的了。

启蒙5年连拼音都没学会,我就乘坐教育闹革命的时代列车来到了离家十多公里外的公社中学,成了一名寄宿制初中生。学工、学农、学军再加大批判,成了我们那一代学子的几乎全部的教学内容。乡村中学,学工无厂,学军无营,只好学农了,每天半读半农开荒种地。我们学校的老师应该算是作业承包的鼻祖,全国人民在吃大锅饭的时候,老师们就懂得按人分派劳动量,完成的早走,完不成的即使日薄西山你也别想回校。十三、四岁正长个,有限的粮食定量本来就填不饱肚子,再加之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同学们无一例外面黄肌瘦。男的都是豆芽菜,女的全是平板胸。

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它可不管人世间的风雷激荡,该来还是照样来。天仅一算,人有十算。学校把星期六的课程调到了星期五,让寄宿生下午回家拿菜和回去过端午夜。但星期天却取消休假要突击开荒。同学们想到家里能放量吃的粽子无不欢欣雀跃,全无心思理会星期天那即将到来的劳作艰辛。我因上几天劳动时被荆棘刺伤的脚底板正在化脓,自然无法完成那二十多里山路的跋涉,只好托要好的同学帮忙带菜。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犹如归巢的鸟儿吱吱喳喳地返校了。母亲托同学带来了10只粽子,我手掐着那绿色粽叶下瓷实的糯米团,肚里的馋虫如犬奔狼突似地腾跃,涎水也涌满了一口腔,我太想一口把这10只粽子全吞下去,以填塞我那总是半饥不饱的肚腹。

少时,我过了春节盼端午,端午之后盼中秋。因为只有在这几个传统节日里,我才能饱饱地吃上两顿净米饭和平日难得一见的荤腥。我家很穷,房子逼仄,临近节日的前几夜,晚上醒来总会听到父母为节日的花销无着而长吁短叹。即便这样,父母秉着空时不空节的古训,东挪西借也要为我们兄弟姊妹备上一顿平日难得一见的吃食。


母亲患有肺结核,因穷,始终没有正规治疗过,其症状常常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时重时轻,母亲性格柔弱但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端午期间天气时雨时睛,母亲的咯痰声也随之时断时续。每年五月初三天刚蒙蒙亮,母亲都会顶着拂晓的清凉,到禾坪上烧化两捆稻草,小心地用水把稻草灰浸上,然后用抄箕滤了一遍又一遍,把借来的糯米用这稻草灰碱水泡上。包粽子看似简单,实则它不但需要娴熟的技巧还要有足够的臂力才能把粽子包得既好看又瓷实。自母亲患病后,每年五婶都会提前同我母亲商量帮她忙,可母亲都婉言谢绝了。母亲把扎粽子的绳一头绑在竹椅上,包好一个,用双腿蹬住竹椅,再用牙齿咬住绳的另一头,脑袋尽量后仰把绳子拉紧。每包一个粽子她都要呼哧、呼哧地喘上好一会,额头上的汗珠层层密密。

我朦胧地觉得:母亲是在用她病弱的身躯顽强地负起养育儿女的责任!

课堂上,脑海里除了搁在宿舍里的粽子,我还想起了家乡的赛龙舟。耒水河道上最为陡急的河滩就在我家屋后,哗哗的浪击声白天清晰可闻,到了夜晚更如万马奔腾般地喧嚣不已。我自小忱着这滔滔不息的浪声入梦和渐渐长大。每逢端午节,河滩就成了家乡人们赛龙舟的天然竞技场。五月的端午水,使平日狭窄的河道一下子增宽了二三倍,但却丝毫改变不了河滩湍急的天性,二十多位精壮小伙子,在时疾时徐的鼓声锣声的指挥下齐心协力划着龙舟逆水抢滩。平日里七八位纤夫拉一艄空驳船上滩都要小半天,可这插着彩旗的龙舟,两岸人们的鼓劲和欢呼声中不消一会就能冲过险滩。最精彩的还是四五只龙舟从滩头一齐顺流冲滩,这不仅考验着划船手的体力,更考验着艄公的智慧和技巧。同一滩水,也分急流和缓流,哪只龙舟若抢到了急流肯定能加速前进独占鳌头。这不仅需要艄公能辨水性还要会搬橹,橹一旦搬急,船就会打横,弄不好龙舟也会翻个底朝天,好在划船手都会游泳,即使翻船也是有惊无险。赛龙舟,其实最紧张的还是两岸的观众,家乡有句俗话:“船上急死岸上人岸上的一些中年汉子,他们大多都是刚退下来没几年的艄公和划船手,自觉经验丰富,对龙舟的驾驭各有见解,一旦发现自己生产队里的龙舟稍一落后,他们就会在河岸边追着龙舟大喊大叫训斥艄公或某个划船手,而龙舟上的人压根就听不清奔跑的人在说什么,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急得这些汉子跺着脚直骂娘。而小媳妇们总是喜欢扎堆在滩下的湾船处,当她们瞧见自己的老公高举桨片欢呼胜利而完全忽略了湿漉漉的短裤里那一跳一跳的小弟弟时,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漾起两片羞赧的红晕。

终于熬完了上午最后一节课,同学们带着咸菜敲着碗去食堂吃饭去了,宿舍里静悄悄的。我剥开粽子,一股稻草灰浸出的碱味和着粽叶的清香扑鼻而来。嘴里吃着粽子,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母亲额头上层层密密的汗珠。为了包这些粽子,不知母亲费了多大的劲?又流了多少虚汗?我多么渴望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初中、高中再大学,成为一个作家,赚很多的钱,


治好母亲的病,帮父亲……。吃了三个之后,我渐渐觉出了粽子的淡味,在家粽子都是要蘸糖吃的,可学校哪来的糖?我从衣箱里拿出一本残破的长篇小说,打算边看书边吃。这本书无头无尾,破烂的书脊上印着<<苦菜花>>三字,书中讲述的是胶东半岛抗日的故事。那年代这类书都属封、资、修的毒草,见一本焚毁一本,谁看谁犯禁,轻者训斥,重者批斗。我父母都是文盲,家里找不出半片有字的纸。这本书是我堂兄随造反派从人家家里抄家时偷偷昧下的,我从五叔家偷的。对知识的饥渴,使我见书就想读。为这,上学时可没少吃苦头。

书中的很多字我都不认识,遇上不识的字常常是连猜带蒙囫囵吞枣,一本书看完只能懂个大概意思,就这样我也很知足了。正在我吃着粽子,随着书中的主人公驰骋在胶东抗日战场时,猛地有人把书从我膝盖上一把抓了过去,抬头一瞧,天呀,又是学校革命委员会的X主任!上个月查寝时,他把缩在被窝里打着电筒偷看<<红岩>>的我逮个正着,勒令我在全校课间操时作了两次检讨,还严厉警告:下次再犯就开除!可恨的粽子此刻正在嗓眼里,我只觉得口里干干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十四岁的我被强烈的恐惧震慑得全身颤抖,连吞咽都不会了,堵在嗓眼里的粽子噎得我剧烈呛咳,哗啦,把刚吃下去的粽子全都呕了出来。X主任看见这样,不知是怕出人命,还是他尚存难得的恻隐之心,把书摔在地下走了。

几十年的岁月,卷走了生命中的无数快乐和忧愁,可这件事却因为常常得见的粽子而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版上。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是真该恨粽子?抑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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