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霜降。 阳光从天窗倾泻而下,像一场金色的雨,落在富阳元书纸古法造纸第十三代传人朱中华身上。站在浙江图书馆地下一层古籍部金色的雨里,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另一些金色的雨,落在阅览区的仿古书柜和桌椅上。影影绰绰的光亮,清晰的怦怦怦的心跳,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将乾隆版《四库全书》中的一函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两百多年前的旧时光呼啸而来。两百多岁的书,新得跟婴儿一样,闪烁着玉石般的润泽。 鼻尖传来一缕熟悉的气息,是他已闻了四十八年的气息空谷、阳光、雾气、溪流、毛竹的气息,一张竹纸的深呼吸。 朱中华手心发热,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飞速交叠着一些幻象——龟甲、青铜、竹简、丝帛……荒野中,一个无名氏从一张破竹帘上轻轻揭下一层被太阳晒干的纤维物,惊异地发现可以在上面写字……灯影下,一个叫蔡伦的男人,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原料,挫、捣、抄、烘,成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真正的纸……船一样的纸,承载着唐诗宋词书法绘画,悬浮在浩浩汤汤的时光之河……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元日,北宋皇帝庙祭,风轻拂真宗手里的祭祀纸,散发着竹子的清香。这张从江南富阳跋涉千山万水抵达京都的元书纸,在风里舞蹈,召唤着祖先、神灵,以及大地上的一切…… “我能把手套脱了,用手摸一下吗?” 一段短暂的沉默。 “好。亲手摸过,说不定您真能把修复纸重新做出来。” 轻轻触及纸页的一刹那,食指中指和拇指指尖上传来丝绸般的凉滑,轻轻摩挲,则如婴儿的脸颊,细腻里又有一点点毛茸茸的凝滞。 “的确是清代最名贵的御用开化纸,洁白坚韧,光滑细密,精美绝伦。” 《四库全书》从修成至今已有两百余年,七部之中,文源阁本、文宗阁本和文汇阁本已荡然无存,只有文渊阁本、文津阁本、文溯阁本和文澜阁本传世,分别藏于台湾地区图书馆、北京市图书馆、甘肃省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其中文澜阁本屡经战火,后递经补抄,基本补齐,就是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一部。然而,当年所用的开化纸,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做得出一模一样的了。 可他觉得,这张消失在历史深处的纸离他无比的近,像他失散多年的一个亲人: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它离我不远,我会把元书纸做得像它一样好。我尽力。” 富阳大源镇朱家门村,逸古斋古法造纸坊。四十八岁的朱中华站在站了四十八年的纸槽前,听见隔壁传来淅淅沥沥捞纸的水声,回响了一千多年的水声。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曾经,富阳的山山水水里,镶嵌着无数手工纸槽。元书纸古称赤亭纸,是以当年生的嫩毛竹作原料,靠手工操造而成的毛笔书写用纸,主要产于浙江富阳,北宋真宗时期被选作御用文书纸。因皇帝元祭时用以书写祭文,故改称元书纸。又因大臣谢富春倾力扶持,又被称为谢公纸或谢公笺。 朱中华家族中最辉煌时,是抗战前,太公朱启绪拥有八个纸槽、五十个工人。而此时,曾经日夜回响着淅淅沥沥捞纸声的朱家门村,朱中华成了最后的、唯一的坚守古法造纸的人。 朱中华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阳光从屋顶的塑料棚布间漏下来,将一个中年男人不高但很壮实的身影投到积水的地面上。深秋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只穿着格子棉衬衣和单裤,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这几乎是他常年的衣着,砍竹、捞纸、晒纸、送货、谈生意,都这么穿。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那套米色的唐装,穿起来站在纸堆里写字,很像个文人,但他怕村里人“晕倒”,从来不穿出门。烟雾绕上他长着老茧的食指和中指,绕上鬓角的白发,绕上紧皱的浓眉挡住了他看向纸槽的目光,如时常挡在他眼前的一个个“难”。 朱中华相信纸是会呼吸的,有生命的,甚至相信,纸是有灵魂的。据《天工开物》记载,从一根竹子到一张纸,要经过砍竹、断青、刮皮、断料、发酵、烧煮、打浆、捞纸、晒纸切纸等七十二道工序,耗时整整十个月,像孕育一个胎儿。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承载着生死悲欢、沧海桑田,那么重,那么痛,那么美,它怎么可能顽同木石? 朱中华所有的努力,就是想用竹子做出世界上最好的纸,让会呼吸的纸、让纸上的生命留存一千年、一千零一年、更多年。 可是,很难。如今的人们,往往只关注纸上的字,关注是谁的画谁的印章,是否有名,有谁真正注意过一张纸本身,它来自哪里?如何制造的?能活多少年?谁在担心一张纸会永远消逝,一门古老的手艺将无人传承,一种珍贵的精神将永远绝迹? 如果一张元书纸开口说话,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水的声音,水声里,是比古井更深的寂寞。 《四库全书》的触觉还在指尖萦绕,他掐灭烟,将双手慢慢伸进纸槽,看到遗失在时光深处的老精魂,在纸浆水里渐渐醒来。 ………… 节选自苏沧桑《纸上》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84c95c2d5b0216fc700abb68a98271fe910eaf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