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录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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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录后序 译文

《金石录》三十卷是我丈夫赵明诚所写。从夏商周以来,至五代末,无论是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上的款识,还是刻在石碑上的名人或隐士的事迹,这些金石镂刻的文字共2000卷,明诚都矫正了其中的错误,并对之一一品评。合乎圣人之道的,订正史官错误的金石文字,这里都记载了。这本书的内容不可谓不丰富。 自从唐代的王涯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书画跟胡椒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而晋人和峤所患的钱癖跟杜预所患的《左传》癖,也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名义虽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

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建炎戊申年九月,明诚被任命为建康知府。己酉年三月明诚被罢官,于是我们乘舟上芜湖,到了姑熟,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五月,到池阳,接到圣旨让他去做湖州的知州,要他上殿面君。于是他将我安置在池阳,独自一人入朝去了。六月十三日,他离舟上岸。他坐在岸上,穿着夏天的葛衣,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他看起来非常精神,目光炯炯的望着船,跟我告别。我又焦急又难过,大喊道:如果城里真的情势紧急。我该怎么办呀?明诚伸出食指和中指,远远的回答我:你跟着其他人吧。如果迫不得已,你先扔掉包裹行李,再不行,扔掉衣服被子,然后扔掉书画,再扔掉古器。不过那些祭器和礼器,你就背着抱着,与你共存亡,别忘了!说完骑马绝尘而去。他在路上因着急赶路,不顾炎热,得了病。等到皇帝的行宫,害了疟疾。七月末,我接到他的信,说是病倒在床。我心里又惊又怕,我知道明诚性子急,生了疟疾,一旦发了烧,他必然会胡乱吃些凉药,这样的话,这病让人担忧。于是我赶忙乘舟东行,一天一夜赶了三百里。等我到了那里,他果然已吃了很多柴胡、黄芩药。又是疟疾,又是痢疾,病已在膏肓了。我不但流下泪来,悲伤凄惶中哪忍得去问后事?八月十八日,明诚已经无法起身,他取笔做诗,写完已去了,没有留下遗嘱。安葬他之后,我茫然不知所措,天下之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

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那时朝廷为避金难遣散后宫。我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我们还有二万卷书,金石刻二千卷。还有器皿、被褥,招待100多位客人都够用了。其他的物品大概还有这么多。我又得了场大病,勉强活着罢了。时局越来越紧张。明诚有个任兵部侍郎的妹婿,此时正在洪州护卫皇帝。于是我派两位老管家带着行李先行投奔他。谁知到了十二月,金贼攻陷洪州,那些行李就全部丢失了。当年我们雇了好几只船,辛苦从淄川运过长江的书,都散为云烟了。只剩下些轻小的书画,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写本、《世说新语》、《盐铁论》,几十卷汉唐石刻副本、夏商周的鼎鼐十多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因我在病中有时把玩,把它们放在卧室之内,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倚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方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


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劳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沿长江而上不可行,又因金贼行动难料,我弟弟李迒,当时担任勅局删定官,我便去投靠他。我到台州,台州的太守已经逃跑了。我又到剡县,出睦州,然后丢弃衣被急奔黄岩。雇州入海,追随朝廷,那时侯皇帝正驻扎在章安,我又从海上随御船到温州,又往越州。庚戌年十二月,皇帝遣散百官,于是我到了衢州。绍兴辛亥年三月,我又一次流落越州,壬子年,又到杭州。明诚病重时,有个叫张飞卿的学士,以前带着把玉壶来看往他,随即携去,其实那壶仅仅用似玉的石头雕成的而已。不知谁传出去,谣传说我们将玉壶送给了金人,还有人传,说已将此事秘告于皇帝。我又气又怕,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就这样算了。于是想将家里的铜器都献给朝廷。我赶到越州,皇帝已往四明去了。我不敢将这些东西留在身边。就把这些铜器连同写本书一起寄往剡县。之后官军在搜捕叛兵时将那些东西取了去,听说都归于李将军家了。我病中保留下来的东西,无疑又丢掉了十分之五六。只剩下书画砚墨,大约有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到其他地方,就把它们藏在床下,亲手保管。在会稽时,我租住在当地一户姓钟的人家。有一天,不知谁挖开墙壁又把五筐拿走了。我悲伤极了,立下重赏决心把它们收回。过了两天,邻居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求赏。我才知道偷我东西的人是谁。我千方百计的求他,其余的东西他再也不肯拿出。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被吴说运使贱买走了。我病中保留下的东西,这下算是丢掉了十分之七八。现在只剩下一两件残余的,以及三四种不成册的书籍。其实是平庸的书贴,我却爱之如眼珠,愚蠢至此。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如今看到这本《金书录》,就仿佛又见到了明诚。又想起明诚在东莱的静治堂时,刚刚把它们装订成册的样子。他给它们插上书签,用青色的带子仔细束起,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明诚属下的官吏散去,他便校勘二卷,题跋一卷。现在这两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书上他的手迹还仿佛是刚刚写上去一样,不过他墓前的树木却已能双手合抱了。

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

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唉,当年江陵陷落的时候,梁元帝萧绎不痛惜国家的灭亡,却忙着焚毁书画;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覆灭之时,不悲身死,死后魂魄仍把唐人夺去的书重新夺回。人的一生中最最专著的东西,难道能够逾越生死而恋恋不忘吗? 也许是我太差劲了,老天不愿意让我陪伴她们吧?又或者是,明诚泉下有知,爱惜她们,不愿她们飘零人间呢? 得到她们的时候,那么难,失去她们的时候,却又那么容易。 陆机二十岁作赋,我嫁给明诚时,比她当年还小两岁。蘧瑗在五十岁时候,知道了前四十九年他犯的错误;现在我比他那时还大了两岁——在这三十四年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得失。不过,有就会有,有聚就会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会捡到得了去。又何必计较呢?我之所以小心翼翼把这件事记下来,也是想为后世那些好古博雅的人留下点戒鉴。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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