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味道 ·澄水 得知要前往易门采风的确切日期,我第一个把消息告诉脆皮。 我说:“很久不见了,找时间聚一下吧。” 她回:“我随时都在。” 没想到在易门采风的两天半时间里,行程排得满满的,脆皮来了很多消息相约,都不凑巧。我俩终于见上面,是在临行前一天的夜晚十点钟了。因为一天里走了太多路去了很多地点,我累到快散架。脆皮善解人意,来酒店看我。 许多年未见脆皮,那夜乍见之下我还是有些意外,为她后脑勺上的马尾辫,以及身着的裙子。浑身上下满满的女人味。然而她一开口,陌生感消退,二十年前的那个她便回来了,依旧是印象中剪个伙子头穿一身牛仔衣裤的假小子,依旧是那种爽利分明的性格,像茎干笔直、大枝大叶的山间蕨菜,带着山野淳朴而硬朗的气味。其实毕业之后是匆匆见过一面的,可能是她留在我青春记忆里热气腾腾雷厉风行的形象太过于根深蒂固,我于是把之前相见时她外在的变化自动忽略了吧。 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无酒无茶,我们空坐着也相谈甚欢。话说当年,二十年前的梦想是岸边搁浅的残舟,感慨如今,繁芜的生活让百把公里的距离比远方还远。我们各自疲于奔命,疏于联络,生活改变着我们,却也沉淀了我们,那种一开口就接续上的二十年前熟悉的味道,是情谊。 脆皮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同窗上课三年,同室居住两年。脆皮的大名叫王翠屏,我们根据谐音,赐予她“脆皮”的外号,不想这外号还应了她嘎嘣脆的爽利性子,越叫越分明了。 还记得高中时代,我们每次收假回来,都会从家里带些食物和舍友一起分享,脆皮经常给我们带的是易门豆豉。我们用罐头瓶装卤腐腌菜什么的,脆皮不同,她用小桶装豆豉。一只红色的塑料桶,装大半桶沉甸甸的豆豉,每次她得摸黑起床,提着它坐在父亲的单车后座上,赶12里远的山路去到十街乡镇上,等那一天唯一一趟经过峨山的班车,下车后还得爬很长很大的坡回到我们建在山上的学校。很累,脆皮每次累得哼唧抱怨,但是下一次收假,她又提着沉甸甸的红色塑料桶回学校了。 那时候学校所在地峨山就算是我到过的最遥远的地方了,至于易门,易门在哪儿呢?山长水阔知何处。是来自易门的脆皮,使得易门离我近了。易门在脆皮的红色塑料桶里,然后又到了我们的嘴巴里。可以这样说,我对易门的初印象,都是脆皮用小桶提回来的。 脆皮给我们带的是易门最负盛名的青豆水豆豉。青豆豉以泛绿的鲜黄豆米和火红的鲜辣椒为主要食材。每年秋天,因为这豆豉,忙于秋收的易门农民更有得忙了,他们得抓住毛豆最饱满且尚未脱水变干的时机,当天收割青豆棵,当天剥出豆米。于是每年的八九月间,山地里涌动着割豆棵和摘辣椒的农人,白刃的镰刀和青翠的植物碰撞出秋天的味道,农家小院里围簇着一堆堆剥豆的男女老少,抛洒的豆粒叮咚有声敲打容器,和着家长里短奏响生活的余韵。鲜豆米经蒸、捂发酵,鲜辣椒磨成酱汁,再配以粗盐,花椒、草果、八角、鲜姜等调料一起搅拌,装坛腌制。制作好的青豆豉即时就可以上桌佐餐了,每年吃的第一碟往往都来不及装坛,直接从拌料用的大锑盆里盛出上桌,看上去是鲜明的绿肥红瘦,吃起来酸辣爽口,且隐有鲜豆米的豆香和回甘,让人食欲大增。除了做佐餐咸菜,易门人也用青豆豉作为辅料来炒麻婆豆腐,炒回锅肉,炒水蕨菜,蒸豆豉鱼,拌凉菜等等,为菜肴添色调味,别具一格。 装坛的豆豉随时光沉淀出愈发醇厚的好滋味。随着封口的小瓦缸在双口的土陶坛子上起起落落,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过,坛子里的美味也一寸一寸矮下去,而山地里新种的黄豆又抽苗了,又开花了,小豆荚又鼓起来了。当豆豉坛子就要见底,而田垄里的辣椒渐渐染上红色时,新鲜可口的秋天就快来了吧? 除了青豆水豆豉,脆皮偶尔给我们带来的还有熟制过的龙爪菜,或者鸡枞油辣子。 龙爪菜是山间野生的毛轴蕨,是云贵高原上有名的山茅野菜。春天,春雨刚刚催生的蕨菜有着肥壮鲜嫩的茎秆,毛茸茸的叶片还未及舒展,犹自蜷曲如龙爪,人们漫山遍野采摘蕨菜嫩株,把它们放在沸水中煮过,又用清水漂洗三两天,漂去生涩的苦味,便可以制作菜肴了,或炒食或凉拌,入口鲜嫩爽滑,略带苦香,令人回味。若是采摘过多,有些人家还会把它们摊在篱笆上晒干收藏,想吃了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直接红烧、炖煮,或用开水泡发了素炒、凉拌,吃法多样,滋味丰富。在学校里,我们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把脆皮带来的龙爪菜切段,用青豆水豆豉凉拌了当零食解馋。 至于鸡枞油辣子,则是早餐时最好的佐料了。那时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米线,大家都吃得起腻了,然而,能从脆皮带来的罐头瓶里挑上一小撮鸡枞油辣子放进去,那天的米线味道就不同了,花椒的香麻、辣椒的香辣以及鸡枞特有的鲜甜清香惹得我们味蕾开花胃口绝佳,我们往往连米线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当然了,鸡枞算是美味山珍中的优品了,素有“菌中之王”的美誉,它的鲜美甚至是连小火慢熬的鸡汤都比不了的。 脆皮还专门给我带过红糖。因我高中时有生理痛的毛病,她从家里带了小榨红糖给我。那是用自家种的甘蔗纯手工熬制成的红糖,是最亲民的营养滋补品。红糖用甘蔗叶密密缠绕捆扎着,拆开包装,是两扇合在一起的浅碗状的糖块,色泽金红,沙粒绵密,弥散着一种自然的香甜。我每次从红糖盏上敲一小块下来泡水喝,糖块遇到热水很快就化掉了,一点杂质都不见,糖水喝起来糖香满溢,甜润可口,能从嘴巴一路甜到心里,从身体一直暖到灵魂。 二十年前,我就那样吃着脆皮带来的豆豉、鸡枞、龙爪菜和红糖,乘着想象的羽翅走进了易门。听说易门多山,于是乎在我的想象里,易门凝聚为十街乡里一个四面环山的叫做着母旧的小村庄。它是脆皮的家乡,她用山里的美味擦亮了它,用温情的讲述深刻了它,于是我看见它了,那么具体,那么生动。青山环拥着它,扒河护卫着它,从龙潭引流到村里的饮用山泉水滋养着它。春天龙爪菜苗从山间地头的泥土里拱出来,鲜润如同露珠,山坡上的豆棵田里长出好吃的野生白叶菜,田埂上的野黄泡正在挂果;夏天野生菌从山林枯叶下露出头和人捉迷藏,松茸、鸡枞、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扫帚菌……山珍野味数不胜数,成片的甘蔗林如绿汁泼洒山坡,稻田里投放蓄养的谷花鱼日渐丰肥;秋天村头村尾响彻青黄豆迸出豆荚的清脆音响,开田撤水捉谷花鱼的欢声笑语把稻穗都感染成一片金黄;冬天甜蜜的甘蔗汁水在手工榨糖作坊的牛尾灶里沸腾翻滚,收缩成金红色的膏体,最后在一只只瓷碗里冷却凝结成金红色的糖盏……易门,就是种种来自山野的味道,自然,丰腴,又醇厚。 相见时短,旧日情浓,待我和脆皮从畅聊中恍然惊觉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我送脆皮走出酒店大厅,走进夜色中的车子。车子发动了,我很不情愿地说再见。 “这个给你!”她突然下车,在深沉的夜色中塞给我一个纸箱,不等我反应过来,她把车子开动起来,滑进了更深沉的夜色中。 而我手上沉甸甸的份量,好像一座山。 回到酒店房间,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才郑重打开了纸箱。那满满的一箱都是些什么呢?多种原料的瓶装鸡枞油卤腐、辣椒、什锦酱,不同工艺的瓶装青豆水豆豉、条豆豉、风吹豆豉,咸的、淡的、麻辣的、酸辣的各种口味的袋装蕨菜,还有一盒用甘蔗叶包装捆扎的小榨红糖。 我感慨万千,脆皮真的搬了一座山来给我啊。当然,眼前包装精美的食品出自大山里的一个食品公司,这让我感到又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这绿色装潢的有着注册商标的纸箱和我记忆中那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桶难以重叠,熟悉的是这些密封在精美容器里的味道都来自山里。是食材本身和山有关的味道,还是易门大山里自然长养的味道,我竟分不清了。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少年时代的脆皮俯身捡拾起山野中一朵新长出来的菌子,正拨开大枝大叶的山蕨菜棵向我走来。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f2758fff5222aaea998fcc22bcd126fff7055db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