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要谈论文学史 说起文学史,我们可能马上会想到泰勒的《英国文学史》、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等经典著作。这类勃兴于十九世纪欧洲的文学史,通过将文学的发展与种族、环境、时代的语境状况相勾连,对于塑造民族认同或是勾勒时代心理,起了重要作用。作为十九世纪广受关注的一种知识门类,文学史的兴起,与欧洲浪漫主义思潮,尤其是赫尔德、施莱格尔兄弟等人的著述密不可分。 晚清以降,文学史这一全新的著述形式,部分以日本为中介,开始进入中国。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堪称这一领域的开山之作。一九0四年初清廷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在文学科大学专设“中国文学门”,并提醒其中的“历代文章流别”一课,可仿日本《中国文学史》之意,“自行编纂讲授”;很快,大学堂讲习林传甲即根据《章程》亦步亦趋地编出了他的这部《中国文学史》。林传甲此书的制作方式,如同一则寓言,此后,中国学者的文学史写作,便几乎与大学制度结下不解之缘:无论是黄人具有世界文学视野的《中国文学史》(一九0五),还是鲁迅堪称经典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九二三),或者王瑶具有学科奠基意味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九五三),皆与他们在大学里的教书事业息息相关。 与众多欧西事物的“迁地弗良”不同,文学史这一著述形式进入中国之后,很快便落地生根,而今已变得枝繁叶茂。欧洲十九世纪兴盛一时的文学史,在十九世纪末即遭遇了来自审美主义的质疑;二十世纪中叶,在美国学院占据主流的“新批评”更是公然拒绝文学史;尽管后来随着文学社会学、接受美学、新历史主义等研究路径的展开,文学史一度有复兴之势,但对这一学科进行理论反思的声音,一直不绝如缕。近些年来,在日益强调“微观”“异质”“多元”的后现代学术情境之下,试图将文学的过去叙述成一个起承转合的故事的文学史,其方法与前提皆饱受质疑;而在欧美大学的文学课程中,文学史也早已退出了教学的中心。然而,时至今日,名目繁多的各类文学史,如“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欧洲文学史”等等,却依然是中国大学(尤其是中文系)文学课程中的重头戏。大学里的课程设置自然催生出一大批文学史的教材、专著,在出版业的推波助澜之下,文学史俨然已发展出一条拥有源源不断的作者、产品和读者的完整产业链,成为知识界难以忽视,同时也难以“消化”的庞大家族。 陈平原的近著《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即是基于这一问题意识、针对目前中国学界依然存在的文学史迷思,对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学史与大学教育之问的“纠葛”,所做的回顾与反思之作。在作者看来,文学史在二十世紀中国的确立和演进,始终与大学教育密不可分,因此,“不只将其作为文学观念和知识体系来描述,更作为一种教育体制来把握,方能理解这一百年中国人的‘文学史’建设”(《作为学科的文学史》,507页,下文引用此书时只注页码)。相对于对文学史的书写形态和理论预设进行内在的学理探讨,本书更着重于勾勒和辨析文学史在中国得以确立和发展的制度基础,即百年中国大学教育的现代化进程。作者视野所及,从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到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北大国文系,从三十年代的民国老大学到五六十年代的台大、港中大,从晚清教会大学的文学教授到八十年代的“北大中文四老”,几乎是一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教育史的巡礼。该书的核心问题是:随着中国向西式教育体系的转化,以及一九一九年之后新文化人从文学革命转向“整理国故”,系统化的“文学史”取代了注重“辞章之学”的传统文学教育,这一话语体系的急遽变迁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它对现代中国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教育造成了何种影响?得失如何?以及在具体的教授与学人身上,面对此种汹涌而来的现代化大潮,又有何种应对措施? 九十年代以来,受学术史研究思潮以及福柯知识考古学的影响,对文学史书写背后的权力、政治意识形态的探讨,中文学术界已有不少专论陆续问世,如戴燕的《文学史的权力》(二00二)、陈国球的《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二00四)等;此外,陈广宏的新著《中国文学史之成立》(二0一七),则对晚清以降若干重要文学史著作的体式和来源,进行了详尽的考辨。作为九十年代学术史研究的引领者,陈平原对文学史的关注与反思由来已久。与前述作者主要分析具体的文学史书写文本,进而反思文学史作为一种著述形式和知识体系的利弊得失不同,陈平原对“文学史”的考察,除了学术史的视野之外,始终伴随着教育史的维度。将教育体制引入对文学史的讨论,不是理论推衍的产物,而是源于作者对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史现象的经验观察。收入本书的十二篇论文中,最早的一篇是作者在王瑶先生晚年主持的“近代以来学者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贡献”课题下的作品——《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一九九三),在此文中,作者通过追问鲁迅晚年为何最终未能编出一部《中国文学史》,提出了如下论断:“文学史著述基本上是一种学院派思路。这是伴随着西式教育兴起而出现的文化需求,也为新的教育体制所支持”(354页),因此,鲁迅晚年文学史著述的中断,与其学界边缘的位置有关。这一关于文学史著述与新式教育体制之依存关系的历史观察,很快上升为一种方法上的自觉;此后,在学术史和教育史的夹缝中思考“文学史”的生存处境及发展前景,成为陈平原关注这一课题的重要视角,这在他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一九九八)、《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一九九九)、《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二00五)、《假如没有文学史……》(二0一一)等著作的相关讨论中,皆有所体现;而《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二0一一年初版,二0一六年增订)一书,则堪称这一方法的总结和集大成者——增订本新增了副标题“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使得这一宗旨和方法更为显豁。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267e2e0cbaedd3383c4bb4cf7ec4afe05a1b13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