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提—关于《唐诗过后是宋词》一文的写作 葛兆光 《唐诗过后是宋词》这篇文章，是当年无意中写的，有一点儿讽刺，有一点儿调侃，还多少有点对流行文化发议论。不过，说是无意，其实仔细回想起来，还算是有感而发。这个“有感”恐怕要追溯到更早。记得1980年代初期，我在大学读研究生，同宿舍的朋友拿了一盒邓丽君的录音带来，当那种绵绵软软的歌声，从今天看来破旧不堪的录音机中沙哑地被挤出来的时候，一直被浸在鼓吹曲般旋律里的心灵，就有点儿好像被温水化开了，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动。政治有时会把人心煅压成钢铁，可音乐却能把人心一点一点地泡软，特别是在温情和友爱匾乏的时代。 现在的人也许不曾体验到那种“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心情，毕竟社会开放得多了，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们，就连听这样的歌也有“隔墙常畏另有耳”的紧张。当时，一些固执的人常常雷霆万钧地抨击这种“让人松懈了斗志”的歌声，是“腐蚀剂”，是“裹了糖衣的炮弹”，而且最妙的是有人还拿了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的故事，说这种靡靡之音不只会一唱破人家二唱亡人国，而且自己还会被历史淘汰。 被历史淘汰?对于我这个学了些历史的人来说，似乎很有疑问。我写《唐诗过后是宋词》的时候，已经是邓丽君歌曲流行开来十年之后的1990年代了，所以我在这篇文章里提到“就连四大天王都快过气了”，我住在北京西南面，现在北京南站附近，满街满巷放着流行音乐，丝毫也不像要“被历史淘汰”的样子。于是，也有人从鼻子里哼出不屑，说这些“通俗”的东西终究不会久长，为什么?因为它既不高雅也不深刻，所以成不了经典，也进入不了历史。 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历史?我编过唐诗的选本，也写过宋代文学史，深知所谓“经典”只是一些逐渐被承认被尊奉的文本，原本未必就那么庄严，就像《周易》原本不过是算卦之书，《春秋》本来不过是残缺不全的编年记录;我也深知所谓“历史”，常常只是写历史的人的后见之明，等到发财的资本家真的堂皇进人昔日贵族的沙龙，他们的粗俗也许会被看成豪放，他们的习惯也许会被看成时尚，然后被庄严地写进文明史。《兰亭集序》里王羲之说了一句话，是“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我想，以后的文学史家看今天的流行歌曲，难道不会像今天的我们看当年旗亭赌唱的唐诗和歌楼俏酒的宋词吗? 坦率地说，我本人并不偏爱流行歌曲，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心灵更容易被那种调式单纯而平缓、歌词简单而直接的民歌打动，因为我人生记忆的背景音乐，往往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们新疆好地方”或者“哥哥你走西口”。不过，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深知文化和历史总是变动不居，所谓雅俗高低往往会意想不到地移形换位，因此，更愿意把一切放进历史中看。流行歌曲也好，时尚风气也好，这些看上去通俗甚至世俗的东西，焉知今后不会登上大雅之堂?缺乏源头活水的经典和精英，焉知今后不会跌落尘埃无人问津? 我反感用所谓“严肃”、“高雅”来贬低“通俗”和“流行”，不过也很担心通俗变成低俗，流行变成泛滥。一面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高调，一面回头又看看越写越粗糙的歌词，我不免有些感慨。那时的流行歌曲太多，也因为太多而粗糙，正像这篇文章里面写的，“除了少数之外，相当多的词都是花拳绣腿或滥俗套话，根本不值得人把它当口头禅挂在嘴上，更不值得人把它当红玫瑰缀在胸前”，因为像我这种看惯千挑万拣的唐诗宋词的人，听流行歌曲那些半通半不通的歌词， 常常会觉得别扭，像“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让太阳不西冲”、“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之类的滥词，觉得实在让人失望，看到一些点缀了丽辞雅句、化用了古典意境却不能终篇的歌曲，也觉得心里很着急。 于是，有一天，记得是一个下午，听了收音机里的几首歌，便实在忍不住，匆匆拿了一把钞票从我住的十九楼冲到下面的市场，向大声叫卖的小贩买了一堆盒带，回家后一面听歌，一面看附带的歌词，便写下了这篇《唐诗过后是宋词》。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436aa33770bf78a652954d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