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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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你的感情在你的内心之中感动了,你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那就是诗。但你的感情又是怎么被感动的呢?那我还要提到后来的一本很重要的着作——钟嵘的《诗品》。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为什么要作诗?他说那是天地的阴阳之气催动了万物,而这万物的变化就感动了你内心中的性情,表现出来就形成了诗。比如说“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这是四季的气候变化给你的感动;“楚臣去境,汉妾辞宫”,这是世间人事的变化给你的感动。当然了,这是古人对诗兴之由来的一种概念。 人的追求有几个阶段,最初当然是追求衣食的温饱,然后要有家庭的温暖,要有朋友的友情,要追求名誉,要追求一个社会上的归属。但是,最高的一个价值体现就是完成你自己,就是你自己实现了你自己。当你真正找到了这个的自我实现的目的,你就会觉得那些低下的追求都是不重要的。不是别人告诉你不重要,而是你到了那个境界以后,自然就觉得那些事情不重要了。陶渊明可以做官,陶渊明也可以有很多的薪水,可是他宁可忍受贫穷饥饿,回家来了。因为他觉得这样是完成了他自己。如果你追求那些现实的利益,反而出卖了你自己,那你就迷路了。所以,每个人价值的取向不一样。王国维说,有最高智能的人真正的价值,不存在现实的物质的得失,而是存于真理的,不存于主观,而是存于客观的。他们所努力的就是追求宇宙的一个真理、人生的一个意义和价值,为此宁可牺牲自己一生的现实的幸福。所以我们应该知道,王国维所说的“成大事业、大学问”,并不是我们当前所说的那些个世俗的、庸俗的学问和事业。追求成大事业、大学问要经过三个境界。第一种境界是晏殊的两句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说的是什么呢?善于读诗的人,不是只看外表上的文字,不是只看外表上所写的景物和感情,真正会读诗的人要从诗里面读出一种境界、一种意境,读出诗歌里真正给你呈现出的一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晏殊的词《蝶恋花》里的句子。可是晏殊的这首词是为了成大事业、大学问而写的吗?不是的,他写的也是闺中的思妇。中国的小词写的常常是女性的感情,而女性在传统社会中被注定是思妇的命运。因为男子毕竟要在外面做事,经常要出去,女子在家里永远是思妇。所以他说:“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这女子一夜相思一夜怀念,一夜没有能够成眠,等到第二天早晨了,她登上高楼,登上高楼是为了望远,望远是为了期待她所盼望的那个人从远方出现。昨天晚上秋风刮得很大,树上的黄叶都被吹落了,本来窗前一树很茂密的树叶,她看不到那么远,可是“昨夜西风凋碧树”,她现在上到高楼,就一直望尽了天涯路。这本来是写一个思妇登楼望远怀人,但是王国维是善于读词的人,所以就从里面读出一种境界来。这里边有什么境界?我们每天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目迷乎五光十色,耳知己乎五音六律,我们的耳目都被那些繁杂的、奢华的、眩惑的、迷惘的声光色彩所引诱了,所以你追求世俗之所尚,所以你就与世俗同流合污了。真正有智慧的人要“昨夜西风凋碧树”,你要把遮蔽在你眼前的社会上这一切吸引的诱惑都超越过去,你要有这种超越的精神,你才能看到高远的理想,你才不是为个人的、世俗的、一己的得失而生活。所以王国维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个境界。 可是一般的俗人连学问事业都不容易完成,何况王国维所说的大事业、大学问!你如果要追求大事业、大学问,就要像陶渊明那样忍受饥寒交迫的痛苦,你要有坚毅的能够忍耐的一种毅力。所以他说第二种境界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衣服带子越来越松了,这是说人消瘦了。消瘦,是因为我追求得很艰苦。我相思怀念,我执着地追求着,我就是为她付上我的一切为代价也始终不会后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的《凤栖梧》里的两句,柳永说的是一个现实的女子,说我为她相思怀念而憔悴。可是王国维读诗读词,总是超越了诗词表面所写的现实,读出一种哲理的境界,所以这里“为伊”的“伊”,还是指的那个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理想。我为实现我的这个理想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了完成理想,你首先要摆脱世界上的一切蒙蔽,不要只看那世俗短浅的利益,不要为了一点点的得失跟人家斤斤计较。这是你第一步的超越。可是这还不够,你还要有第二步——执着地追求的毅力。并不是所有追求的人一定就能得到,如果你终于没有追到,没有完成,你就白白地追求了。你心里面一定要有宁可为它牺牲的这个准备。不过,最理想的当然还是完成你的追求了,所以他最后写的是完成的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募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辛弃疾词《青玉案》里边的句子。他说我追求了一辈子,忽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我得到了。得到的这个东西不一定是外在的名利禄位,而是真正在内心之中达到了一种自足的、自我实现的境界。 佛教说:“物转心则凡,心转物则圣。”“心转物”就是你把看到的外物都用你的心、你自身的灵敏之性来把它转变了,你就是“圣”,你就成为圣者;“物转心”,是说你的心没有一个真正的定力,没有一个见解,你就随着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奸盗淫邪你就跟着,那就是凡夫俗子的境界了。你读什么书都可以读出自己的见解,如果它是好书那当然是好,即使是坏书你都可以超越它,读出你自己的高深的见解来,这才是真正会读书的人。 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绘画的事情,要先有一个洁白的质地。于是子夏马上就领悟说:“礼后乎?”因为礼节只是一种外表的形式,而你本质的感情,你的尊敬、你的孝悌,那都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子夏就明白了,老师是说本质的洁白是重要的,礼比仁爱的本心是重要的,而外表装点的什么鞠躬啊、握手啊、敲钟打鼓啊、演奏音乐啊,那都是外表,都不是第一位的。孔子听了很高兴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他说:”给我启发的就是卜商(子夏)啊,这样的学生我可以和他谈诗了。”孔子和他的学生都不是随便地联想,他们从诗歌里面得到的启发都是人生的修养,都是用诗歌来提高你的人生修养的。 王国维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他喜欢那种带着直接感动人的力量的词, 我当年给UBC(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小朋友讲过诗,我到国内也给天津南开幼儿园的小朋友讲过诗。我曾建议从幼儿园的大班就开一门“古诗唱游”的课程,这门科目绝不要考试,你就用唱歌游戏说故事的方式教他们念古诗。我教UBC的小孩子时就是自己花时间画了好多张图画,一个一个的故事给他们讲。有很多人说你不要教小孩子学古诗啊,古诗里边古典太多了,小孩子不懂。古典多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关系。什么是古典?古典就是古代的故事啊,哪个小孩子不爱听故事?怎么就不能教?教育部编出一套书来,发给小孩子都去念。可是如果老师不能带领小孩子入门,从小你就不能够用正当的方法引导出孩子们的兴趣,而总是逼他们,使他们一看见诗词就头疼。 长调因为它很长,跟诗里边的长篇歌行一样,像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像李太白的《蜀道难》《将进酒》,那些长篇的歌行,是可以使气的。所谓“气”,其实就是诗歌的节奏,不讲内容也不讲情感,完全是声音的直接感动。李太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实并没有太丰富的内容,也没有很多言外的意思,但它使你觉得有一种滔滔滚滚的气势,那是它声吻的节奏形成的,“声”是声调,“吻”是口吻。这声吻,就造成了诗的气势。可是词是长短句,长短句和散文差不多,它就没有了诗的节奏所造成的那种滔滔滚滚的气势。小词不都是七言或五言,它有四个字一句的、两个字一句的、六个字一句的那种双式的句子,而双式的句子不能够造成气势。所以好的词人写长调,不能够像写诗那样使气,而要以“情致”来表现他的好处。“致”就是一种姿态,“情致”就是你的感情和情意的一种姿态。人平时只能看到具体的姿态,比如说手足的姿态、四肢的姿态。感情是抽象的,谁能看得到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但是毛先舒说词就是要把你的感情、意志,造成一个姿态才好。他说因为歌行如同“骏马蓦坡”,如同一匹很好的马从一个山坡上跑下来,它滔滔滚滚一往无前地就这么跑下来了,你就看到了它的那种气势。长篇的歌行,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如此。可是词的长调,它四个字一停,两个字一停,六个字一停,都是二、二、二的节奏,就好像一个娇柔的女子春天出来散步,旁边也没有人扶持,她一个人在美丽的花草的小路上行走,要“徒倚而前”。“徒”就是迁徒、移动,“倚”就是要停下来,靠在一个什么东边旁边歇一歇。她要走一走,停一停。就是说,词的声调不是滔滔滚滚的,而是如同美女行走,每走一步都要表现出一种姿态,而且每一个姿态和前一个姿态都是有变化的。这样,你“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虽然你有诗人的滔滔滚滚的气势,但是你使不上力气,因为它的形式就不让你滔滔滚滚一往无前,而是常常要停下来的。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b90aa5f12a6f524ccbff121dd36a32d7375c7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