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之我见 ——紫藤凋零时 故事发生在颂莲十九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她坐在一顶轿子里,被四个乡下轿夫抬进了陈家。 众人所见的只是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身量单薄,散发出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仆人早就注意到、并为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颂莲用衣袖擦汗的动作,她不是用绣着花的、香气氤氲的手帕。这个场景让仆人们对颂莲的地位做了初步判定,她不是同陈家大小姐一样家境富裕的女大学生,她或许,只是陈家的一个穷亲戚。而他们的猜测其实并无错处,因为家业破产父亲自杀而以小妾身份投奔来陈家的颂莲,又何尝不是那样一个穷亲戚。 颂莲毕竟曾是个女学生,初时我还怀有一丝幻想,希望她即使入了陈家,仍能保持那一份洁净,希望满园杂艳中,仍有一朵洁白的花,高擎在枝头不会沉堕。可我错了,颂莲的本质就不是温婉无害的含羞草,她是带刺蔷薇,干净清秀的面孔后掩藏着针尖的锋锐。父亲一死,她就显示出了自己的锋锐,冷静地预想自己以后的生活。继母问她,她是想做工还是嫁人。她说,当然嫁人,并且一定要是有钱人家。做妾又何妨,像她这样的人,名分又值多少斤两?只望继母念着点与父亲的旧日恩情,替她寻个好人家。 她的决定说是经过冷静考虑,又何尝不带着几分自暴自弃,只是,她的不甘,她的抗争,也尽数附于这次决定之中。于是,甫一入陈家,就是一幕幕戏码热闹开演,各色胭脂,粉墨登场。 苏童擅写女人,写得细腻贴切,百转千折。文中的这几个女人,大太太毓如年老色衰,刻薄古板;二太太卓云风韵犹存,最是伪善;三太太梅珊美艳绝伦,个性桀骜;丫环雁儿,鼠目寸光,气性狭小,剩下颂莲,有小小心机却难掩傲气,懒得虚与委蛇却又天真未泯,五个女人围绕着一个男人,无论爱与不爱,基调都是那么的诡异凄凉。 以我之见,颂莲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的苦命皆来自她的傲气。她傲,因此她投身富门委身为妾;她傲,因此她容不下不尊敬她想借势上位的雁儿;她傲,因此她和原配夫人毓如针锋相对,对伪善欺她的卓云施以报复,对美艳非凡与众不同的三太太却反而有种晦暗的惺惺相惜。她傲,因此她不愿像条狗一样服侍陈佐千从而失去宠爱,她不敢也不屑像梅珊一样为了纯粹的肉欲与人偷欢。她喜欢陈家最阳刚最有出息的飞浦,哪想飞浦从小被陈家的环境所扭曲,对女人有种本能的恐惧,即使喜欢颂莲,也无法与她结合。颂莲绝望了,只是她宁可醉酒向陈佐千乞怜,也没有对飞浦纠缠不休。她的心冷了,到梅珊死后,她的心也死了。 但故事可不会就这么简单的结束。“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这个女人就是颂莲。此时的颂莲仍是清秀脱俗,干干净净的模样,可她的心已死,她的人也变成了一个疯子。她整日徘徊井边,喃喃自语,她说,我不跳井。 到这里,苏童埋伏于全文始末最重要的一条线算是完整了,那便是一开始就对颂莲充满诱惑的紫藤和古井。 文中多次出现紫藤和古井,每次写到古井,总是死气弥漫。颂莲初次看见紫藤,想起她的学生时代,她白衣黑裙,坐在紫藤架下读书。但此紫藤非彼紫藤,颂莲的学生时代,也恍如惊梦,和她那套被雁儿吐了口水的白衣黑裙一起,被沉沉压在了箱底,永不见天日。 紫藤长在后花园,颂莲从她的窗口就能看见,从夏至秋,她看着那紫色的絮状花朵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地清淡。颂莲注意到紫藤架下有一口古井,她俯身看井,蓝黑色的井水寂静无波,她却感觉到凉意。从这时起,颂莲就觉得这口井很古怪,但同时,她又不可避免的被它吸引。这口井是有故事的,只是人人都对这口井讳莫如深,只有些充满鬼气的传闻。古井一直在对颂莲发出呼唤,它是一口死亡之井。 其实事实也正如传闻所说。陈家男人世代好色,都爱养姨太太,却总有姨太太和人偷情,被抓住投入井中。不知道颂莲有没有想到那副梅珊与医生四腿交缠的画面。梅珊曾开玩笑说过,死在井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颂莲,一个就是她,没想到一语成谶,梅珊真因此而死。 梅珊曾是个戏子,颂莲听她唱戏,凄凉婉转,泪湿双眼,心儿都浮了起来。文中具体写了梅珊的两段唱词,一曲是《杜十娘》,另一曲是《霍小玉》。两段唱词中都有红颜薄命四个字,这两个野史上有名的女子,也都是被负心人背叛,用红颜薄命来形容最是贴切。可颂莲和梅珊又是被谁背叛了呢,为何对这戏文深有同感?更遑论单就背叛而言,反而她们两个才是实施者,一个偷欢已久,一个与自己名义上的儿子产生不伦之恋。一曲唱词,唱断半生。也许当时那个时代就没有给过她们忠贞的机会,也许就是那个时代背叛了她们。所有的女人,或无知地沉沦,或清醒地沉沦。 或许颂莲曾试图在无望的生活中抓住一根浮木——飞浦。可惜飞浦同样深陷陈家的泥淖之中,无力自拨。他恐惧女人,宁愿同男性亲近也无法接纳颂莲,就算互通心意,也是没有开始,更没有结局。 这一切的悲剧,都源于那延续千年的封建等级制度,这一群女人,既是这制度的受害者,也是执行者。然而这个制度最鲜明的代言人还是陈佐千,以及那些和他同样身份地位的老爷们! 陈佐千这个男人,真是极其的虚伪。陈家男人都好色,陈佐千也不例外,他到了快五十岁还娶了四太太颂莲,他迷恋颂莲身上带的种种销魂,因此刚开始对她很是宠爱。文中有一个情节令我印象深刻。陈佐千五十岁生日的晚宴,那时颂莲已不受宠,她进饭厅吃饭,发现自己准备的礼物最薄,为了争一口气就当众亲了陈佐千。陈佐千大为光火,把她推开并厉声指责。颂莲始料不及,哭着说,我做错了什么?陈佐千的好色毋庸置疑,但他可是个老爷,有脸面有地位,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小妾亲了一口,这成何体统?真要做什么,好歹等到晚上房里也不迟。真是色胆愈厚,面皮愈薄。颂莲没做错什么,她只是,还有些天真。 我想过颂莲的角色为何是个学生,她和陈佐千第一次见面在西餐社,“那天外头下着雨,陈佐千隔窗守望外面细雨蒙蒙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前所未有的”。可即使是女学生,即使有不同凡俗之处,最终还是失了宠。女学生代表的是什么,新兴文明,社会进步?陈家曾经富裕,陈佐千娶第一个老婆,两人胸前各配了一个大金片儿,到后来金片越来越小,颂莲进来时,就什么也没见着了。陈家早已腐朽,一天不如一天,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派头,可即使是这样,陈佐千还是三妻四妾,还娶了女大学生,可见在当时,封建制度还是根深蒂固,当时的女人,还是那么的廉价! 可怜的颂莲,可怜的女人。梅珊说,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我曾经想过,要是颂莲心性再平和一点,选择去做工,或找个普通男人,甘于平淡的生活,她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另一番光景。但颂莲注定不是那样一个女人,那样的生活,也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 颂莲的故事只有不到一年,就像那架紫藤,渐渐凋零。但春天一到,紫藤花还是会次第开放,所以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又娶了五太太文竹。 紫藤花开,紫藤花落。女人心难测,女人,命如花。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3dad02260640be1e650e52ea551810a6f524c8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