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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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

胡斌 《散文百家》2010.10

这个男人就这样在我面前衰老下去,无声无息。没等我回过神来,他的叹息就远远地传开了,像刮过山岗的风,沉重、悠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说,衰老真像是一场预谋。好了,现在它来到了我父亲身上,露出锐刃,使他像风中的一根稻草,败下阵来。我看见父亲的皱纹像鱼尾堆在眼角,他的眼睛对着风,就会流泪不止。他老了,头白了,步履蹒跚。

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低垂双手,让我仿若回到十多年前的时光,我总是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我错,我说。但我一直不敢看着他的眼睛。现在,他冲我笑,带点老年人的腼腆、尴尬。这几乎让我忘记了,就是这个男人,抓着我,把我举过头顶,使我勇敢;也是这个男人让我在他的棍子下,变得诚实、正直,让我在每一次偷鸡摸狗之后都会颤栗不安。而更多的时候,他会用爽朗的声音把我从被子里喊醒,领着我,在长长的街巷里穿梭。我们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最后在店号为“程记”的包子铺停留。包子诱人的色泽和豆浆的清香到现在还残留在我的味觉。可是——现在,父亲老了,冲着我笑,既友好又疲惫。我背过身去,我感觉我的眼角有点湿润,风朝我吹了过来。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他跟前沉默不语。我们之间没有战争,却仿佛硝烟弥漫,这大概与他的远去有关,那时我开始长成一个青年。

汝河的水并不深,但水流湍急。我看见父亲在水边整理绳子,他大概又要顺水而下,到一个叫宜黄的地方去。父亲是个竹匠,而宜黄盛产竹子。我记得我和母亲每一次就这样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我不知道,在每一个等待的日子里,我的母亲是怎样度过她那些漫长的黑夜。在秋风刮过屋顶的时候,孤单、弱小的母亲是怎样蜷缩着身子,疲倦地睡去。我们等待着,一个叫父亲的人的出现,等着他在白雪纷飞的夜晚走进家门,给屋子带来生机。我们等待着,并把这等待拉长,延续成一种习惯。我印象中的父亲就在无限的等待里随着水流飘得遥远,我几乎记不起这个人的模样,以及他说话的声音。我和他之间像是有一片安静的磁场。但为着我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脉,我母亲便常常在我的身上寻一点他的影子。这让我倍感厌烦。我说,省省吧,姆妈。她就会默无声息地走开。

他偶尔也回来,我的母亲就会忙得不可开交。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忙,她老是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而父亲好像只是躺在睡椅里,安静地闭上眼睛,或者抽袋旱烟就匆匆离开。母亲走到河堤,目送他在河水上把背影消失。我每次都看见她孤单的身子被晾在风中,风吹起她的头发,带来凉意。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来了又走,他还要行走多久,走向哪里。他的行走在我眼里是个未知,毫无意义。我母亲说,行走是为了生活。听这话的时候我有十几岁了吧,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月。我压根掂量不出生活有几斤几两。我只是讨厌他打扰我们过日子,我害怕看到母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声不响的样子。

我想到他在更远的地方被主人请到席上,吹牛、饮酒。因为他是竹匠师傅,手艺在当地无人能比。他被人敬重,他不会知道我们的孤独与寒冷。在那样的夜晚,他在宜黄的山里人家沉入梦乡,鼾声如雷。据说在冬夜,在用竹篾燃起的篝火旁,他偶尔也怀抱另一具女人的身体。竹匠的多情此后传入了我母亲的耳中,但她只是沉默,不置一词。而我更像陌生人一样置身事外。他对我意味着什么?遥远、冰冷、没有温度。我只能把这些感觉合成一个叫“父亲”的名词。 其时,我几乎不知道汝河的水是冰凉的。我只是对父亲的异乡生活保持刻意的冷漠。至于河水是怎样刺痛他的双脚,我并不关心。我也无心看他怎样逆流而上,他的竹筏被风掀翻,一身棉衣从里到外全部湿透。我差点就淹死在水上了,很多次了吧。多次后,他这样对我说道,用他疲倦不堪的声音。他一副不以为然的语调让我沉默良久。真不知道死在水上是什么滋味,他打趣说。那表情让人以为他真有这样的打算,他对水是有感情的。

竹匠是一个行将淘汰的行业。我父亲后来再也没有踏进山里,他随人远走广东、上海,在工地干苦力。


多事的人说他在山里惹事了,我一直半信半疑。但父亲的英俊和聪明劲儿一直为别人津津乐道。我对他的世界所知甚少,我害怕去触碰。我怕他内心里的一点潮水就足够将我掀翻,尽管他早已波澜不惊。 我考上大学那年到工地去看他,之前我对父亲依然陌生。他在上海的一家工地干活。上海的夏天灼热难耐,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我看见父亲把一车泥浆,奋力地推到脚手架上。汗水从他的头上往下流。我叫了声“爹”,他没有听到。工地上机器的轰鸣让我难以忍受。我又叫了一声“爹”,他才回过头来。他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到了。我看见他把车扔到一边,朝我走了过来,满头满脸都是灰。我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了,是重点大学,他有点不知所措的笑笑,一边喃喃自语,考上就好,考上就好。等他洗好脸我才发现,父亲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他干瘪、瘦小,在我面前矮下去了。父亲把我领到一家干净的餐馆,给我要了碗兰州拉面。他自己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我说,,你也吃点吧。他告诉我说工地有饭吃。我突然感觉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过去,父亲用满足的笑容看着我把包子豆浆一扫而光。

我在工地听老乡说,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你父亲的命真大,他说着摇了摇头,他喝了碗酒就完全醒过来了,还挣扎着去推板车。父亲在工地和人一起搬水泥块的时候,一根钢筋穿过他的皮肉,把他的大腿刺破了。他拔出钢筋,让血流出。我想像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样子,内心骤然收缩。后来他的腿肿了,树腰那么粗,他还坚持不进医院,那么固执。我相信在我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体有了某种强烈的反应。我的体内流有他的血呀,我能听到那血液倒流的声音,跟他的一模一样!

我开始想到自己那些躺在温暖被窝的时候,那些把白馒头塞进嘴巴的时候,那些在雨水中牵着女朋友的手漫步的时候,父亲就在这隔山隔水的地方流汗、滴血,在暗处咽下硬米粒,在机器轰鸣中担心他千里之外的儿子。我该以怎样的感情来面对这一切。我开始对生活的分量有所领悟。这分量让我的父亲一次次远离我们,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这分量放在他的双肩,抽干他体内的水分,使他干瘪、矮小下来,使他低垂双,样子谦恭而疲惫。

父亲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衰老已经拴住了他,落日的光芒披在他身上,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那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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