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演》中的“男”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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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演》中的“男”与“色”

作者:刘

来源:《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7年第9



摘要:《诗经演》在“男性”与“情色”这两个主题上着墨颇多,且这些“情色”全部是本着藏而不露,野而有度的原则在写,而这隐约晦涩的“情色”之下的“男性”又都是一种有力且美的形貌。

关键词:木心《诗经演》“情色”男性美学

《诗经演》很大一部分内容涉及诗歌中很难处理的“情色”主题,难处理的原因,则与“东家之子”不能“增之减之”“着粉施朱”是一样的道理。木心从读者那里“听到的反馈是‘好黄’”{1},而这“黄”确与《肉蒲团》观感上的“黄”判然有别,也即“情色”与“色情”之间永远的界限。

江晓原《从〈诗〉三百到〈夹竹桃〉:艳情诗之中国篇》一文,说到王实甫《西厢记》中的情色片段时,称其“只能算是准色情”{2},而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亦提起过该片段,肯定其写得“大胆而精致,仍然守得住诗意”{3}。不妨取这几段看看:

……[上马娇]我将他纽扣儿松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怎不肯回过脸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清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香腮。

[后庭花]春罗元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

写的虽是“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事,却又坦白露骨,香艳淋漓,即使做了些隐喻化地处理,也已不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那般小心翼翼了。王实甫把这男女初夜写得如此细致柔软,体贴入微,的确称得上是“词句警人,余香满口”,怎么能是“浓盐赤酱”“准色情”之属。

这样的情色描写虽说在历代的诗歌作品中星星点点、支支吾吾地存在着,但是像《诗经演》如此密集呈现的——首篇《同袍》以及紧随其后的《郁林》《佼人》《贝锦》《黄鸟》《子覆》等接连诸篇都语涉此道——几无一人,这归根结底要溯因于传统思想道德观念对人的规范和约束。

“在中国,甚至在东方,灵肉二元的观念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肉体欲望只能是引诱灵魂堕落的罪魁——万恶淫为首。这种背景下,对于人自身的审美当然也是变态的,人的自然存在遭到轻视,与生殖有关的内容被故意禁避,最后把所有的热情和冲动仅仅集中到人的脸上。”{4}于是仔细一想,古诗里的“美人”留给读者的印象经常就只是一个“脸”部特写——包括修辞因循而过度的五官和头发。果真应了木心说的:“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5}但木心可以颇为得意地大声揭开这谜底,而古人却只好不明就里地由此得到些性启蒙,抑或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赖在这儿反复意淫。


在情色诗歌中吟咏女人尚且窘迫如此,有关男人的描写就更是少得可怜。倘若要在本土寻找“男性美学”集中爆发的时代,那就得回到魏晋去。“‘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灼灼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这种种夸张地对人物风貌的形容品评,要求以漂亮的外在风貌表达出高超的内在人格,正是当时这个阶级的审美理想和趣味。”{6}这个时代空前绝后地崇尚与赞颂男性的美貌和英姿,盖得益于“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在此时遭到集体反叛,可是当男人纷纷在镜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时,却又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如美妇人”。魏晋以降的诗人再提起男人,也总是顺手牵过魏晋男人来作为美丽的典故为其代言,不承想魏晋男人自己给自己画起像来都是参照女人,后袭者一味描摹下来也就越传越没了样子。因此木心不无嫌弃地说:“中国人真是愚蠢,往往把长得貌似美女的男人评为俊物,而把充分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视为粗胚。”{7}其实这风气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已露征兆,《荀子·非相篇》曰:“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8}而屈原算是最先在诗歌中将女人跟男人牵连在一起的,以美人喻贤臣无论是专利性的发明还是彼时代之总结,均可看作是因男性缺乏自身的审美系统之故才不得不依附于女性的表现。

且摘录《诗经演》中《雾豹》一篇,去去这脂粉气:

雾豹其藏,泽丽文章。谁从公木,剑履?。?立安姿,珉玉旁唐。厥?如也,自望其广。

辛盘既撤,投抱?遑。玉颐转侧,灵根??。仁沾恩洽,驰逐冥?。

“雾豹其藏/泽丽文章”,赋其服饰之华;“剑履?/?立安姿/珉玉旁唐”,绘其登履佩剑、以玉饰身之英姿;“厥?如也/自望其广”,言其高,言其犷;“辛盘既撤/投抱?遑”,不知撤去的是何物,亦不知投抱的是何人;“玉颐转侧/灵根??”,写性爱,守得住诗意;“仁沾恩洽”,这“恩”,与“情窦初开五月已许我以惨澹的艳遇/随后更不怕恩上加恩就像要煮熟我的肉体”{9}之“恩”是一个意思;“驰逐冥?”,兼说生理心理之快感。

这也算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全诗珠玉琳琅,影绰晦涩,即使乍看雾气弥漫,从中亦能隐约察觉出其所追求的理想男性的轮廓——有力且美。《诗经演》中的男人已远非传统文学中“何郎”“檀郎”之辈,转而脱胎换骨为“充分具有男子气概”的美丈夫,“?丽”而“温茂”,“犷野”而“柔驯”。

在《云雀叫了一整天》中木心索性写了首《取人篇》直言其“取人”之道,其诗亦采四言体,仿佛是自己在给《诗经演》中的《雾豹》一类作注:

……窃予无为/?取?身/蒸腾须眉/丰?方颈/膺背?/胁腹若流/肱股骀荡/手足瑰玮/轩渠磅礴……

“?”同“貌”,即“以貌取人”“以身取人”之意;“蒸腾须眉/丰?方颈”则可作为对“任纷纷项领儿郎,薰香剃面画衣?”的全面驳反;“膺背?/胁腹若流/肱股骀荡/手足瑰玮/轩渠磅礴”倒像是小规模的“古希腊雕像赋”。

反观《诗经演》,随即发现其中所塑造的男性亦多有这种石质雕像感,且大都是袒裼裸裎的形象。譬如《允荒》“?子稽/攸切攸磋/攸琢攸磨/思辑同光”、《西门》“尔身如磬/扣之扬清”、《三星》“?脯眩目/清婉无垢”、《娈兮》“其颐如玉”、《柔至》“琼琚在抱”、《子覆》“袒裼君子”、《中露》“维君袒裼”,等等,而较之古希腊雕像又更加发煌炫目且扣之有声。

实际上《诗经》中有关“男性”的美学也不乏其例,根据《齐风·猗嗟》而“演”成的《昌兮》一篇,算是木心巧借东风而溯游从之的代表作: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猗嗟》)

猗嗟昌兮,颀且长兮,懿若颡兮,媚目?兮,趾趋跄兮,膂则峭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娱乱兮。/礼既成兮,不出正兮。(《昌兮》)

《猗嗟》赞颂的是一位贵族少年射手的形象和技艺,从诸如“昌”“颀而

长”“美”“名”“清”“娈”“清扬婉”之类的形容词看来,不单单能见其修辞之丰富,也透露出古时审美的明亮和繁茂。《诗序》喧宾夺主地说:“《猗嗟》,刺鲁庄公也。”而《昌兮》略施小计就挽回了主人的颜面。

“懿若颡兮”“膂则峭兮”所对应的原句一经换梁换柱,男人的形貌旋即立体而饱满;易“美”为“媚”,变“巧”为“趾”,男人的眼睛和脚趾被上下这么一点似乎真有活过来的意思;“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娱乱兮”虽只变更一字,然其所指已不是六艺中的射艺,而是“性爱”之艺术;“礼既成兮”,此“礼”亦是“性爱”之“礼”;“不出正兮”,木心云:“鉴乎今人涉恋,动辄猥琐儇佻,鬼蜮伎俩,那末古人确凿是爱得光华澄澈,元气淋漓了。”{10}——此即谓“正”也。

“诗就是诗。《诗经》之名,是错的。”{11}——木心这挑剔之举正如“采采?苡,薄言采之”一般,把《诗经》从儒家的茎梗上悉数捋取回来;再观其对“今人”之态度,《诗经演》似乎也是在给现代人做一点示范和纠正——示今世以雍穆博爱,纠今人之褊狭薄情。

“我同意惠特曼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12}——这是木心另一种意义上的灵肉二元论,但此刻的“肉体”已经扫除了长久以来“灵魂”所给予的道德压力和偏见,重获自身的美丽和绚烂。《礼记》云:“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彼时的身体只是被夸张的道德观所笼罩的软绵绵的白肉而已;《?》篇曰:“淇奥形德,?肺腑”,此刻的灵魂与肉体各自所形成的光晕却交相辉映在一起,所谓“情色”,不过就是这样一派天然的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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