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芦苇荡 都说人老嘴碎,不知道是不是我确实老了,喝多酒的时候我常常要不由自主地向朋友或家人讲起过去,讲起我记忆中童年的鲁西北: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碧波连天,密如繁星的野蘑菇肥厚鲜美,还有那只最宽厚、最粗重、最温暖有力的大手和那座宽阔结实热腾腾的脊背,以及那盏锈迹斑驳闪着桔黄色火苗的马灯……我相信自己还没像那些近于半痴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咬住一个事反反复复嚼得令人生厌。陶醉在听者那羡慕向往的目光里,每次我都像又回到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童年。 人都说我孩子气,妻也抱怨我不成熟,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留了太多的记忆给过去,甚至把整个自我迷失在了那茫茫无际的芦苇荡里至今没能走出? 那时每到暑假都盼四舅来接我去姥姥家,不只因为那儿有我许多可亲可爱的小友和吃不尽的香瓜甜果,最令我迷恋思念的还有那郁郁葱葱充满神密的芦苇荡。 那芦苇荡方圆几百里,从鲁西北大刀阔斧地四下漫延开去,一路气势汹汹铺展向河北河南,密如头发,绿似翡翠,浩浩荡荡铺地连天,近处是浓浓的绿色,远处则灰茫茫浩渺如烟,并终于在遥远的天边和天空融汇成一片苍茫,好像它们已经生长到了天上。远远望去,朵朵白云就擦着芦苇飞,像飘泊在苍苍大海上的一堆堆棉花。风掠过,芦苇欢笑着,喧哗着,你推我挤的将波涌接力似地一波波送向远方。那潮润润,青幽幽的粽子似的香气,也随风飘散而去,让人闻之欲醉。 那芦苇荡不像《沙家浜》里的苇子水生水长,大多是旱生。其间也有水有河,却都不深,清清浅浅的,因人迹少至,也就有大鱼游哉悠哉地生活其间,快快活活地生儿育女。芦苇丛中住着许多不知名的鸟儿,时常能碰到大野鸭带着一群小野鸭在苇子间飞快地逃,像鬼魅一般,眼看它们一家老小在那儿摇摇晃晃,眨眼就没了踪影。自然也有野兔狐狸之类东窜西跑,还能捉到刚刚离开母亲独自觅食的小兔。那种棕黄色黑眼睛的小兔子,尽管只有鸭梨大小,样子可爱又可怜,脾气却一点不像长的那般温柔,又蹦又咬又叫,即便放到笼子里好草好料的喂,它也会生气地绝食而死。和家兔一起养也是不行,它的野蛮让老实厚道的家兔们望之生畏,而且它总能想方设法逃之夭夭。 我和小伙伴进那芦苇荡玩耍都在晴天,阴天深入你会像掉入汪洋里的一只小蝌蚪,分不清东南西北,听说以前就有孩子迷失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那天夜里下了场小雨,天一亮就有小伙伴砸门,约我一同去芦苇荡里采蘑菇。我们一行四人,都背了小背篓,一路蹦蹦跳跳。姥姥说了,采多了回来就给我用蘑菇炖鸡吃。我知道,那只已经老的下不了蛋的大芦花鸡又大又肥,整天在院子里迈着方步摆老资格,还欺凌那些勤劳的小母鸡。四舅几次流着口水磨刀嚯嚯要拿它解馋了,可姥姥舍不得。姥姥念着它的好,它毕竟下过那么多红皮的大鸡蛋给家中换回了足够的酱醋油盐,而且,院里跑的这些鸡也大多是它的儿孙啊。可家里穷,没啥能给外甥解馋,唯一能杀的,也只有那只老芦花鸡。姥姥近来总是泪眼巴巴地看着它左右为难。 芦苇荡里的蘑菇都是由老朽的苇根长成,它们吸吮了大地的乳汁,蕴含了芦苇的芬芳,又恩承了上天的甘露,每一朵都是这世上山珍海味精华的荟萃。每场小雨过后,它们就争先恐后地纷纷从沙地间钻出,张开一面面乳白色的小伞,像赶集一样星罗棋布,有些关系亲密的还开小会似地挤做一团。也有像手榴弹一样大小的鸡腿蘑,在众小蘑菇间伟人似地鹤立鸡群。每每找到一个那样的大家伙,伙伴们都像举着手榴弹冲锋的战士,得了宝贝似地欢喜好一阵。 越往芦苇深处蘑菇就越多,我们渐渐沉浸于一种丰收的喜悦和贪婪中,顾不上说话,各人拖着小背篓闷下头一路采去。小背篓满了,我的小手酸了,腿也麻了,站起来四下一望,却不见了我的小伙伴。我大声呼喊,一声声,回答我的却只有风激芦苇那高一阵低一阵的涛声,声音沉闷,却气势磅礴。不知何时,晨间明媚的阳光已被密密的乌云遮蔽,我背起沉沉的背篓,沿着自以为来时的路边喊边走。我不再留恋那些小蘑菇,遇到大鸡腿蘑才肯弯下酸痛的腰。我以为我走的并不远,他们只是在和我开玩笑或因嫉妒我的收获故意不回答我罢了。 下雨了,不大,淅淅沥沥的,在芦苇荡里听来却特别热闹,荷荷的一片嘈杂。芦苇们不再东摇西晃,都静静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宽宽的苇叶上似涂了层油,润润的,亮亮的,像千百万把绿色的剑正眯缝起眼睛养精蓄锐。我找了丛最密的苇子,学以前在荡子里玩的扎窝棚的把戏,把苇子上部拢到一处,让它形成尖尖一束,其下边就成了一个不大的小窝,尽可蹲到里面躲风避雨,我相信他们会来找我的。渐渐地我忘了那些伙伴,也忘了自己身处芦苇深处,眼巴巴瞅着篓子里那满当当白生生的蘑菇出神,想到的是漂着汪汪黄油的喷香的蘑菇炖鸡,金黄色的一面有着焦脆的黑红疙扎的香甜的贴饼子;也想到了远在城里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他们是吃不到这鲜嫩的蘑菇的,等回城时我一定要采拾好多,带回家去,让他们都能吃上这鲜美的蘑菇。我好像看到了可爱的小弟弟正眨巴着他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他总是习惯把自己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吮的有滋有味。一想到他我就哭了,我来时,他用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拉住我,哭着闹着要跟我一起来的,可他太小,妈舍不得。走出好远我还听到他"哥哥,哥哥"的哭喊声。 也许后来我睡着了,反正雨停后我钻出"窝棚"时芦苇荡里已是暮色四合。四周变的好安静,不时有青蛙从我脚下匆匆跳过,哇然一声,吓的我打个激灵。我背起背篓继续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方向往回摸,被雨滋润后的苇叶子一只只尖利如刀,划在我嫩嫩的小脸上火辣辣地疼。我越走好像芦苇越高越密,高的顶着天,密的像堵墙,我无法挤过去。头顶上开始有星星闪烁,丛丛芦苇在星光下突然变得那么狰狞可怕,似一群魔鬼紧紧包围着我。我不知何去何从,我迷路了!我是否会像那个走失的孩子,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那我就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姥姥,再也见不到思念着我的爸爸妈妈,再也见不到我可爱的小弟弟了……也许我会被狼吃掉,也许会被鬼抓走,也许……任何我小脑瓜里能想到的可怕的不幸那一刻我都想到了。我终于害怕了,骨酥腿软,忍不住蹲在地上绝望地放声大哭。静静的芦苇荡里好像只有我一个声音在嚎啕,那哭声在苇丛里散播开去,又杂入些蛙叫虫鸣旋转回来,变腔变调地回荡在我的周围,阴惨惨像来自地狱的回声。我也就越哭越怕,声音却越哭越低,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口墨缸里,就要被这黑暗恐怖淹死了。 突然,我听到一阵拨动芦苇的哗啦声,一点昏黄的亮光在苇丛间若隐若现。"谁?谁在这里哭?!"一个粗嗄的嗓音大声喝问。我一下看到了救星,哭着回答:"是我!"那人这时已经来到我跟前,是个光着脊梁的汉子,马灯由下方照的他的脸半明半暗,像个骷髅。我不由往后躲了躲,怯怯地问:"你是鬼吗?"那人笑了,说:"鬼是不会打灯笼的,我是这村儿看坡的。听口音你一定是大家都在找的罗庄的外甥吧?"我点了点头。他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咋跑这儿来了?那罗庄可是全村出动在找你哩!知道吗?这儿离罗庄有十多里咧!多玄呀!来,俺送你回!"他上前拉住我的手,我立刻感到了那只大手的温暖,那是只令我终生难忘的大手,粗糙、厚实、有力、亲切、安全。他粗壮的胳膊提起我轻轻一甩,我就安然地落到他宽厚结实的背上,他又弯腰提上我的小背篓,在荡子里撩开大步匆匆前行。那些密密的芦苇似乎特别怕他,都匆忙闪向两旁,我只觉得他两脚生风,好像在踏草而飞,我听到耳边嗖嗖的风声,感到他热热的体温,好像还有他砰砰的心跳。他的身上有一股浓厚的汗水,泥土、芦苇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我想那该是人间最好闻、最朴实、最善良的味道,是真真切切人的味道。 我相信我正在随他一起飞翔,那盏马灯在他膝间前后摇晃,是否,我过去一直仰望的那茫茫夜空中悄然飞过的流星就是这样的马灯,正由神仙提着,在默默送归迷途的孩子? 走出了芦苇荡,风一下变的清爽,曦微的星光下是睡意沉沉苍茫辽阔的田野。 我听见了姥姥和乡亲们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看到了黑暗里一闪一闪的点点马灯,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涌出,一滴滴洒落在我身下那座黑油油的脊背上……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8c9fb56ac7da50e2524de518964bcf84b8d52d6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