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双亲所赐,我从小就莽里莽撞,总是调皮捣蛋。小学的时候我曾经从学校教学楼的二楼跳下来把腰给闪了,一周都没好。可能有人要问,干吗要那样胡闹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从新建的教学楼二层伸出头往下看的时候,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开玩笑,说我再怎么威风,也不敢从二楼跳下去。还起哄道:“胆小鬼呀……”于是我们就打赌了。而当我被学校勤杂工背回家的时候,我爸故意睁大眼作惊讶状,嘲讽道:“怎么还有人从二楼跳下来闪着腰的啊?”我不服气:“下次我让您看看跳下来却不闪腰的壮举。” ﻫ我从亲戚那得了一把西洋制造的小刀,刀刃亮闪闪的。我冲着太阳举起小刀给小伙伴们展示,其中一个居然说:“亮堂是亮堂,不见得锋利。也有切不了的东西吧?”我不服气:“你说切什么,我切给你看。”他说:“切你的手指试试。”怎么说切得了手指的话也能证明这小刀什么都能切了。于是我拿起小刀,朝自己大拇指指甲盖斜着切了下去。幸好刀小,也幸好大拇指的骨头够坚硬,现在大拇指还在我手上,只是刀疤是到死也不会消失了。 ﻫ除了这些,其他恶作剧也做过不少。我曾经糟蹋过茂作家的菜地,和做木工的兼公、开小餐馆的阿角一起。菜地里种的全是胡萝卜。我在他菜地里找了块胡萝卜苗没怎么长出来的地方,铺了一层稻草,和那两个家伙练了半天相扑,结果导致胡萝卜被踩得惨不忍睹。我还曾经把古川家水田里的水井埋了,结果被人追到家里来算帐。事情是这样的:我在他们家水井边拔起那根很粗的楠竹竹节,看见水从地底下冒出来,才知道那是灌溉稻田的机关。但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机关,也不知道怎么样让水不再流出来。于是把石头呀小木棍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井里,直到看见水不再往外流了才罢手,回家吃饭去了。结果正吃着饭呢,古川怒火中烧骂骂咧咧找到我家来了。最终还是赔了钱才了事。 我爸一点都不疼爱我。我妈只看重我哥。我这个哥哥喜欢在家里把自己抹得白白的,打扮成戏剧里的女角。我爸看见我就会说,这小子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我妈说我总是不知道会在哪胡闹,让她担心。我的确成不了什么气候。正如您所见。说我前途令人堪忧也不无道理。只要不是去坐牢就很不错了。 我妈死之前三天,我在厨房翻跟头,肋骨撞在炉子角上,痛得我要命。我妈大为光火,说“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气得去亲戚家住了。最终传来的是我妈的死讯。谁都没想到她会这么早死去。早知道妈妈病得那么厉害,我应该更听话一些的啊。我这么想着,迎回我妈的尸骨。我哥像以往一样骂我大不孝,说我妈是让我气死的。我后悔啊,任由我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从我妈死了,我就和我爸、我哥三个人过活。我爸啥也做不了,喜欢见人就嘟哝:“你小子不行、不行……”像念咒一样。究竟是什么不行,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真是莫名其妙。我哥说是要做一个实业家,为此一度疯狂地学习英语。他生来像个娘们儿,老奸巨猾。我跟他关系一直不好,大概十天就会吵一次架。有一次我跟他下象棋,他的马老也不挪窝,卑劣得很。但他却似乎因为让我困扰而感到高兴,真是让我心冷。我实在受不了他那样,顺手把手里的飞车(棋子)朝他脸上扔了过去,直中眉心。他眉心被砸破了皮,出了点血。我哥把这事跟我爸说了。我爸说不要认我这个儿子了。 ﻫ当时我觉得已经过不下去了,做好了像之前说的那样断绝关系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在我家做了十年女佣的阿清哭着向我爸求情,让我爸渐渐消了气。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觉得我爸多可怕,反而觉得阿清很可怜。这女佣好像有些来历,据说是家破人亡才做了仆人的。她是位老婆婆。这位阿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特别疼爱我。真是不可思议。我妈死之前三天对我失望透顶——我爸每天都拿我没办法——我还总跟街坊里的小混混一起干坏事——阿清婆居然看重这样的我。我到底还是不逗人喜欢,又自暴自弃,根本不指望谁看得上眼,但阿清婆却关注着我,很让我怀疑这是不是真的。阿清婆经常在厨房没其他人的时候夸我:“你很正直,这是好性情。”但是我根本不知道阿清婆说的什么意思。如果真是好性情,那怎么着别人也应该对我稍微好一点点吧?阿清婆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总是回答:“我讨厌你这样的恭维。”阿清婆却说:“正因为这样,所以说是好性情。”并很开心似的望着我的脸。好像我是她造出来的,她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这让我多少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ﻫ我妈死之后阿清婆更加疼爱我了。在一个孩子看来,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被那样优待。觉得好没趣,别管我也行。想想对阿清婆蛮不好意思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么对我疼爱有加。经常自掏腰包买金锷烧、红梅烧给我吃。寒冷的夜晚悄悄用荞麦粉做了荞麦汤蹑手蹑脚端到我枕头边。有时会给我买炒乌冬面。不仅仅是吃的。阿清婆也给过我袜子、铅笔、笔记本什么的。虽说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阿清婆还曾经借给我三块钱。也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借给我。阿清婆到我房里说:“你没有零花钱会不方便吧?这个拿去用吧。”我当然说不要了。但阿清婆说:“拿着吧,就当是我借给你的。”说实话我心里喜出望外。我把那三块钱放进小钱包里,揣在了怀里。没想到我去了趟厕所,一不留神小钱包掉到茅坑里去了。实在没有办法,我心情沉重找到阿清婆说自己怎么怎么不小心。阿清婆一听,马上找了根竹竿,说: “我去给你捞上来。”过了一会儿水井那边传来咂咂声,我出来一看,是阿清婆用水在冲洗竹竿头吊着的我的小钱包。然后她打开小钱包取出那三张一块钱,纸币已经成了茶色,几乎看不出来是钱了。阿清婆用火盆把钱烘干,递给我看:“这样可以了吧?”我稍微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说:“有些臭。”阿清婆说:“那你先出去吧。回头我换了再给你。”不知道阿清婆是去了哪里用了什么办法拿那三枚纸币换了三块钱的银币给我。我忘了自己拿这三块钱干吗了。即使我现在说:“我还钱给您。”现在也没法还了。现在即使是想要十倍偿还也没法还了。(译者心情沉重了……) 阿清婆总是趁我爸和我哥不在场的时候给我东西。对我来说,倒也不是因为背着人得到什么东西让我不舒服。当然,我和我哥关系虽然不好,我也不指望背着我哥从阿清婆那里得到点心呀彩色铅笔之类的东西。我问过阿清婆,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不给我哥。阿清婆回答说,因为我爸已经给我哥买过了,所以不给我哥也没啥。但我觉得这不公平。我爸虽然是个老顽固,但并不偏心。可能是在阿清婆看来还是偏心的吧。完全是在溺爱我嘛。对于原本有身份却没受过教育的阿婆来说,她要这样我也没办法。还不仅仅是这样。偏心眼其实很可怕。阿清婆甚至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能够立身出世的大人物。我哥那么爱学习,也就喜欢把自己抹白了扮女人,在她看来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遇到这样的阿婆真是让我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一定希望他成为大人物,自己讨厌的人就坚决 认为他没出息。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角色。但是阿清婆却说会的、会的!想着我一定会成为什么人物。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当时我问阿清婆我究竟会成为什么。看起来阿清婆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就是认为我应该可以坐上人力车,有一套带漂亮玄关的房子。 ﻫ从那以后,阿清婆就打定主意了,若是我分了家自立门户,她会跟我一起生活。跟我说了很多遍:“怎么样?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也似乎觉得自己一定会自立门户似的应道:“嗯,好啊。”不过,这位阿婆比想象中坚定多了,还问我:“你喜欢哪里啊?是麹町还是麻布(东京地名,如同北京的马甸、木樨地)?”而且还设想院子里可以架个秋千,西洋式的屋子一间就够了等等,一个人自顾自罗列计划着。那时我可没想到真要自己有个家。我每次都回答:“西洋房也好日式房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要那样的东西。”结果阿清婆称赞我:“你不贪,真是心眼好。”我跟阿清婆说什么都会得到她的称赞。 我妈死之后五、六年,我就一直这样生活着。被我爸骂。和我哥吵架。从阿清婆那得到点心和表扬。我没希望还有别的什么,我觉得这就足够了。别的小孩都跟我差不多吧?可是阿清婆不知道为啥却总跟我说:“你很可怜呢。真是命苦。”于是我想:我很可怜吗?我很命苦?其他的也没什么让我觉得苦的。只是不愿说起我爸从没给过我零花钱。 我妈死之后第六年的正月,我爸因为脑溢血也死了。这一年的四月,我从一所私立中学毕业。六月,我哥从商业学校毕业。我哥好像是因为公司在九州的分店需要人不去不行。而我还不得不在东京求学。我哥说他要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分了财产去九州赴任。我说:“随你吧”。根本没觉得自己是他的累赘。吵吵闹闹这么些年,总也该有个答复,所以就这么回答了。老天保佑,我不对我这样的哥低头是不行的。我终于明白我哥是那种给人送牛奶也会自己把牛奶喝掉的人。我哥叫来旧货店老板,把祖辈世世代代攒下来的破烂家当给贱卖了。房子由人介绍卖给了有钱人。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给变现了,我却一点都不知情。我在一个月之前为了求学,到神田的小川町寄宿去了。阿清婆看着呆了几十年的家被拱手让人,很是惋惜。但因为不是她自己的家,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你再长大一些后,就可以继承这些家业了。”阿清婆对我念叨。如果说年长一些可以继承的话,那我现在应该也可以继承的。阿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认为我再大一些就可以从我哥那里拿回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动身去九州前的两天,我哥来我宿舍给了我六百块大洋,说:“拿这个做资本做点小买卖也可以,做学费继续学习也可以,随你怎么用。以后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作为我哥能这样,真是很难得。我心想,即便没得到这六百大洋也不会再给你麻烦了,但是我哥跟以往不一样的淡泊的处理打动了我,所以还是说了谢谢收下了。之后我哥又拿出五十块大洋,说:“顺便替我把这个转交给阿清婆吧。”我当然没有异议,所以也收下了。两天后,在新桥停车场,我跟我哥分别了,这之后再也没见过。(唏嘘,毕竟是手足。) ﻫ关于这六百块大洋的用法,我躺在床上想过了。拿去做小买卖的话很麻烦,也不一定能做好。再说这六百块大洋,根本不够拿来做什么像样的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942203cef311f18583d049649b6648d7c0c708c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