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草堂藏画目》序言 “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盖由画论之谬也。请正其本，探其始，明其训。《尔雅》云： “画，形也”。《广雅》：“画，类也”。《说文》：“画，珍也”。《释名》：“画，挂也”。 《书》称：“彰施五采作绘”。《论语》：“绘事后素”。然则画以象形类物。界画，着色为 主，无能少议之。故陆上衡曰：“宣物的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张彦远曰：“留乎形 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形；赋颂所以 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今见善足以劝，见恶足以戒也，吉夫传神 阿堵象形之迫肖亦云尔，非取神即可弃形，更非写意可忘形也。偏览百国作画皆同，故今 欧美之画与六朝唐宋之法同。惟中国近世以禅入画，自王维作《雪里芭蕉》始，后人误尊 之。苏、米拨弃形似，倡为士气。元明大攻界画为匠笔而摈弃之。夫士大夫作画安能专精 体物，势必自写逸气以鸣高，故只写山川，或间写花竹。率皆简率荒略，而以气韵自矜。 此为别派则可，若专精体物，非匠人毕生专指为之，必不能精。中国既摈画匠，此中国近 世画所以衰败也。昔人诮黄签写虫鸟鸣引颈伸足为谬，谓鸣时引颈则不伸足，伸足则不引 颈。夫以黄鉴之精工专诣犹误谬。而谓士夫游艺之余，能尽万物之性 ，必不可得矣！然 则，专贵士气为写画正宗，岂不谬哉？今特矫正之：以形神为主而不取写意，以着色界画为正，而以墨笔粗简者为别派；士气固可贵，而以院作为画正法。庶救五百年来偏谬之画论，而中国之画乃可医而有进取也。今工商百器皆籍于画，画不改进，工商无可言．此则鄙人藏画、论画之意“以复古为更新”。海内识者当不河汉斯言耶？ 画至于五代，有唐之朴厚而新开精深华妙之作；至宋人出而集其成，无体不备，无美不臻，且其时院体争其竞新，甚至以之诚士，此则令欧. 美之重物质尚未之及．吾遍游欧、美各国，频观于其画院，考其十五纪前之画，皆为神画，天少变化、着印度、突厥、波斯之画，尤板滞无味，自桧以下矣。故论大地万国之画，当西十五纪前无有我中国。若即吾中国，动尊张、陆、王、吴, 大概亦出于尊古过甚。鄙意以为中国之画，亦至宋而后变化至极，非六朝、后所能及。如周之又监二代，而郁郁非夏殷所能比也. 故敢谓宋人画为西十五纪前大地万国之最，后有知者当能证明之．吾之搜宋画为考其源流。以令吾国人士知所从事焉。中国自宋前，画皆象形，虽贵气韵生动，而未尝不极尚逼真。院画称界画，实为必然，无可议者。今欧人尤尚之。自东坡谬发高论，以禅品画，谓作画必须似见与儿童邻，则画马必须在牝牡骊黄之外．于是，元四家大痴、云林、叔明、仲圭出，以其高士逸笔，大发写意之论，而攻院体，尤攻界画；远祖荆、关、董、巨、近取营邱、华原，尽扫汉、晋、六朝、唐、宋之画，而以写胸中邱壑为尚。于是，明、清从之。尔来论画之书，皆为写意之说，摈呵写形，界画斥为匠体。群盲同室，呶呶论日，后书摊书论画，皆为所蔽，奉为金科玉律，不敢稍背绳墨，不则若犯大不讳，见屏识者。高天厚地，自作画囚。后生既不能人人为高士，岂能自出邱壑？只有涂墨忘偷古人粉本，谬写枯淡之山水及不类之人物花鸟而已。若欲令之图建章宫千门百户，或长杨羽猎之千乘万骑，或清明上河之水陆舟车风俗，则瞠乎阔笔，不知所措。试问近数百年画人名家能作此画不？以举中国画人数百年不能作此画，而推模山范水，梅兰竹菊，萧条之数笔，则大号曰名家，以此而与欧、美画人竞，不有着持抬枪以与五十三升的大炮战乎？盖中国画学之衰，至今为极矣，则不能不追源作俑，以归罪于元四家也。夫元四家皆高士，其画超逸淡远，与禅之大鉴同。即欧人亦自有水粉画、墨画，亦以逸淡开宗，特不尊为正宗，则于画法无害。吾于四家未尝不好之甚，则但以为逸品，不夺唐、宋之正宗云尔。惟国人陷溺甚深，则不得不大呼以救正之。 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弊极矣，岂止衰弊，至今郡邑无闻画人者。其遗余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数笔，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盖即四王、二石，稍存元人逸笔，已非唐、宋正宗，比之宋人，已同邻下，无非无议矣。唯恽、蒋、二南，妙丽有古人意，自余则一邱之貉，无可取焉。墨井寡传，郎世宁乃出西法，它日当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日本已力讲之，当以郎世宁为太祖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国人岂无英绝之士应运而兴，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者，其在今乎？吾斯望之。 (此为康有为一九一七年手书《万木草堂藏画目》中序言)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945133a40029bd64783e2c8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