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时光”四个字,大约是丽江古城的专利。漫步在商铺林立、灯红酒绿的丽江古城,不时会有“柔软时光”“一米阳光”之类的客栈、酒吧,懒洋洋地探出幌子,挽留你的脚步。幌子上的广告语有点特别,多是“聊天、偶遇、看书、发呆、晒太阳、赏月、恍惚、游离、做梦、睡觉”之类的词汇,让都市人看了,不免立马恍惚起来。 想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书中写美国富翁巴特里弗对捷克人的生活有这样一番评价:“在这个国家,人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像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种毫无乐趣的奔忙之中。请问,这样一种不适宜的紧张的早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像样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们恰当地称为‘闹钟’的一阵铃声开始生活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变得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里弗的话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味道。为了生计,都市里的人有几个不是伴随着闹钟开始一天忙碌的?可是从人的本性来说,谁不想好好地睡个懒觉,让自己的早晨乃至一生都过得从容一些? 所以当都市人真的抽身出来,来到丽江古城,沿光滑的石板街寻觅当年马帮的足迹;在粉墙黛瓦的古屋前倾听岁月的诉说;看清澈的小溪水流走昔日的繁华与衰落;或者踅进茶馆、酒吧,在一壶茶或一杯酒中品味友情的绵长,从街上陌生行人的面孔上阅读人世的沧桑,这一刻,你才会卸下生命中的很多重负,感觉到一份从未有过的闲适与从容。 这就是所谓的柔软时光吧?可它只属于有钱和有闲的人。 在丽江木王府驿栈小住一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安谧了我漂泊的心。睡得奇好,醒得就早,心想太阳是晒不到了,那就出去淋淋雨吧。推门出去,是黎明前的黑暗,灯光是有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行人也是有的,三三两两,步履匆匆。是些什么人呢?看清了,主要有三类:一是上学的小孩子,二是环卫工人,三是赶早买菜或上货的人。孩子是怕人的,见了我的相机,全都躲着镜头跑开去,硕大的书包在他们屁股后晃呀晃的,让我想起正上小学的女儿。这个点儿,是女儿起床的时间,可是丽江的孩子已经奔跑在石板街上了。最近媒体报道成都有个12岁的女孩,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就在成都街头替生病的姨妈打扫卫生。时光对于这些孩子和大人来说,是柔软还是坚硬呢? 不错,柔软只属于有钱和有闲的人,而坚硬总是“偏爱”那些贫穷和苦难的人。丽江有大把大把的柔软时光,可是它们是由那些过着坚硬生活的人支撑起来的。至于熙来攘往的游客,丽江不过是他们释放心情的一个驿站,要他们以此为家,一辈子就那么柔软下去,也绝无可能。不是财力不济,而是人总要在创造和奉献中体会快乐,实现价值,一味柔软,就变成了颓废。 所以,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得柔软时就尽情享受那片刻的柔软;处于坚硬时光时,也不气馁,不自弃,而是以坚硬的意志去改善境遇,超越自我,像贝多芬那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样的人生,才不枉过吧。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节选) 这是一封读者来信,从一家杂志社转来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读者,都会收到读者的来信,这很平常。我不经意地拆开了信封。可是,读了信,我的心在一种温暖的感动中战栗了。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这一行字:“生命本来没有名字吧,我是,你是。”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这话说得多么好!我们降生到世上,有谁是带着名字来的?又有谁是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来的?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深地沉溺于俗务琐事,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个最单纯的事实了。我们彼此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财产之类相连,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之下,生命本身隐匿了,甚至萎缩了。无论对己对人,生命的感觉都日趋麻痹。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伴侣,也难得以生命的本然状态相待,更多的是一种伦常和习惯。浩瀚宇宙间,也许只有我们的星球开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换、身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最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仔细想想,我们是怎样地本末倒置,因小失大,辜负了造化的宠爱。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么普通又多么独特的生命,原本无名无姓,却到底可歌可泣。我、你,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却毕竟降生了,然后又将必然地离去。想一想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每一个生命诞生的偶然,怎能不感到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呢。有时我甚至觉得,两个生命在世上同时存在过,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因缘。我相信,对于生命的这种珍惜和体悟乃是一切人间之爱的至深的源泉。你说你爱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把她当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来爱,那么你的爱还是比较有限。你爱她的美丽、温柔、贤惠、聪明,当然都对,但这些品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唯独她的生命,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她,却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无法重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赚,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唯独生命不能。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复,所以,与每一个既普通又独特的生命相比,包括名声地位财产在内的种种外在遭遇实在粗浅得很。 既然如此,当另一个生命,一个陌生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远远地却又那么亲近地发现了你的生命,透过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观,向你的生命发出了不求回报的呼应,这岂非人生中令人感动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谢这个不知名的女孩,感谢她用她安静的倾听和领悟点拨了我的生命的性灵。她使我愈加坚信,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纯真,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很想让她知道我的感谢,但愿她读到这篇文章。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b604983ca26925c52cc5bff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