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在荆州 作者:陈礼荣 来源:《湖北政协》 2017年第8期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所珍藏的名家法帖中,有一帧宋代著名书法家、诗人黄庭坚的书法作品《山预帖》。令人惊异的是,它是“沙头”一语首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在古代名人书法作品“精彩亮相”;更何况,它又是如此醒目地将“沙头”与“荆南”(唐代曾于荆州置荆南节度使)这两个古地名紧密地联糸在一起。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黄庭坚在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并经历了七年的贬谪生活之后,被从戎州((今宜宾市)奉召回朝。在他重返政坛之际,曾在荆州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人生岁月。由他所写的这幅堪称稀世诊宝的《山预帖》,便是作于这一期间。字幅中写道:“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取视之,萌芽森然,有盈尺者,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盖与发芽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人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 山预,也就是今人所称的山药,其最早见于隋唐时期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药方》:“薯蓣生于山者,名为山药。”黄庭坚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友人张中叔从当阳送到荆州的山药(山预)由于置放过久,以致发芽了。儿们舍不得扔掉,将它煮着吃,没想到口味却出乎意料的好,就跟豆芽似的。由此,他从山药和山药芽的关系,联想到人间世相,不禁大发感慨:事物中往往隐藏有今人不可尽知的奥秘,可如今有些人在评价和使用人材,仅凭个人所知道的一面便易去,真是令人浩叹呐! 黄庭坚到了晚年时期,书作技艺如火纯青,更兼这幅《山预帖》形神兼备,内容尤佳,所以被视之为垂范古今的书法作品。尤其让人我们无比感奋的是,全篇85个字,竟包含有荆州市的两个古地名“荆南”与“沙头”,这也足以令我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为之增色了! 事实上,黄庭坚于当年四月初到荆州,于次年过完元宵节后,才买舟离去,在这里住了将近十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里,他除了为后世留下那幅堪称稀世诊宝的《山预帖》之外,还写了为荆州承天寺妙应塔作了一篇碑记,以及不少诗文留传人间,故迄今我们乃能从中了解当年荆州那牵动诗人情思的种种地方风物和人文景观。比如,有一首诗题为《次韵钱德循鹿苑滩舣舟有作》,诗中写道:“鹿苑滩头秋月明,使君辍棹爱江清。尘埃一段思归路,已听荆州渔鼓鸣。”这诗至少说明了我们至今尚不确知的两个信息:其一,当年在荆州江岸有个地方,叫“鹿苑滩”,到底是有人在这里设圈养鹿,还是沙洲上有处古地名叫“鹿苑”呢?详情已不可考;其二,那时候,荆州已经出现了被称之为“渔鼓”的一种民间曲艺,因其音调舒缓,唱腔哀婉,让人听后不免悲叹生世坎坷,顿生思乡情怀。 黄庭坚嗜书如命,那时在荆州有一位藏书家,名叫田钧,字子平。黄庭坚自从跟他结识后,两个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曾多次相聚谈诗论文,黄庭坚还为其书斋题写“万卷堂”的匾额。在那首《戏简朱公武刘邦直田子平五首》诗中,他动情地写道:“不趋吏部曹中版,且鱠高沙湖里鱼。虽无季子六国印,要读田郎万卷书。”高沙湖是荆州的一处名胜,那里出产的鱼烹制出来后味道鲜美。黄庭坚幽默而诙谐地说,宁可放弃回朝廷做官的机会,也要时常吃到高沙湖里的鱠鱼;尽管没有能力如古代季子那样佩六国相印,也要坚持读田子平家的万卷诗书。 黄庭坚在荆州的生活,既轻松,又愉快,这主要是他在这里结交一批如田子平一样的文朋诗友。所以,在他的传世作品中,留下了许多吟咏这类生活景况的诗作。比如,《入穷巷谒李材叟翘叟戏赠兼简田子平三首》:“田郎杞菊荒三径,文字时追二叟游。万卷藏书多未见,老夫端拟乞荆州。”又比如,《戏呈田子平六言》:“茸割即非茸割,肥羊自是肥羊。老夫才堪一筋,诸生赞咏甘香。却叹佳人纤手,晚来应废红妆。荆州衣冠千户,厚意独有田郎。” 在与黄庭坚交往密切的荆州文友中,高荷是最得黄庭坚赏识的一位门生弟子。高荷、字子勉,是五代南平王高季兴的后裔。高荷得知黄的到来,曾写了一首有50韵的长诗《见黄太史》,专程前到拜谒求教。黄庭坚看了他的诗作,见其中有“蜀天何处尽,巴月几回弯”,认为深得个中三昧,极表嘉勉,曾作《跋高子勉诗》一文以惠之。文中称: “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 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所以后来高荷与黄庭坚结成忘年交,曾专门作诗答谢。诗中称:“感激面东垂涕泗,高山从此少知音。” 黄庭坚的客寓邻居,是一家姓田的富商。有一天,他出门偶遇田家的一个小丫环,谓以“幽娴姝美,目所共睹。”叹其美艳绝俗,一时惊为得遇仙姬,因而写了一首诗《水仙花》以记其事。诗云:“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四年后黄庭坚在宜州去世,高荷从友人处得知噩耗,并看到他的这首《水仙花》,于是便按照诗中序跋寻踪找到田氏。田氏安排酒菜,叫出那个黄庭坚见过的青年女子来见高荷,高荷见她“掩抑困悴,无复故态”,不由相对唏觑不已。后来,他向田氏富商提起当年黄庭坚写的诗,并执意让主人家将这个女子改名叫“国香”。后来他自己也写了一首诗叙述此事:“南京太史还朝晚,息驾江陵颇从欸。彩毫曾咏水仙花,可惜国香天不管……” 这件事经诗文传播,成为文坛上的一段佳话,乃致后来在宋代的笔记小品中屡屡有人说起。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对其述之最详。原来,在黄庭坚离开荆州以后,他曾见过的那个小丫环便被主人家遣出嫁人,她的丈夫是个平民,夫妇俩凄清愁苦,艰难度日。后两年,荆州连遇岁荒,其夫无以谋生,只得又把她抵押给原先的主人家做侍女。刚好这时高荷前来寻访,而这个女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所以谈到这桩人生际遇,在座的人都只是“相与感叹”。 黄庭坚在荆州遭逢最为悲哀的一件事,就是苏轼的去世。当年农历七月初七,称为“七夕”。黄庭坚这天与友人相聚,还曾回忆到他和苏轼的多年交往,曾在席上赋《鹊桥仙》词二首,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八年不见,清都绛阙,望河汉,溶溶漾漾……”殊不料就在这个月的底,苏东坡即溘然长逝。消息传来,黄庭坚悲恸不已,曾专寄书信给苏辙,以表痛惜之情:“端明二丈,人物之冠冕,道德文章,足以增九鼎之重,不谓遂至于此,何胜殄瘁之悲”黄庭坚在荆州经历中对其个人命运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为承天寺僧伽妙应塔写的那篇碑记《荆南府承天院塔记》。早在六年前,即绍圣二年正月,他因开罪于当朝权贵,被贬到黔州为官。在前往谪所的途中,他曾在荆州小住了一段时间。荆州承天寺的僧正和尚智珠得知黄庭坚到来,盛情相邀,他俩一见如故,时常在寺中品茗谈诗,结下了很深的友谊。那时,寺内正在重建那座已经残破不堪的佛塔,智珠慕其才名,请他写篇碑文。黄庭坚爽快地答应下来。 此番黄庭坚再度来到荆州,那座佛塔已大体完工,而智珠和尚也接任了方丈,二人久别重逢,智珠请他履行前约,黄庭坚提笔濡墨,当下一挥而就,写下了《荆南府承天院塔记》碑记。当时,黄庭坚也没有料到,正是这一篇即兴之作,竟会给自已带来无穷后患。事情的因由是这样的:碑记写成后,依定例,但凡是荆州的地方官,均可列名其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写了好几位官员的名字,却偏偏唯独落下了刚由朝廷派来做湖北转运判官的监察御史陈举。 这事弄得陈举一时很下不来台,但又不宜当场发作,只得面红耳赤地悻悻作罢。两年后,黄庭坚正在鄂渚(武昌)闲居,对他久已怀恨在心的陈举派人将他写的《荆南府承天院记》雕章摘句,密报朝廷。这时,原本就对黄庭坚十分恼怒的赵挺之正为当朝宰相,他接到陈举的小报告,阅后大怒,认为黄庭坚“幸灾谤国”,当即削夺其全部官职,并将其流放到广西宜州(今宜山县)羁管。 原来,早在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当黄庭坚以吉州太和县令移监德州德平镇时,赵挺之正在德州通判任上。当时,赵挺之奉承上意,欲强力推行市易法,而庭坚却以为此地“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由此令他俩因政见不合,顿生龃龉。后来,赵挺之将升迁监察御史,苏轼曾据此事痛加抨击,以“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的考语,遏抑挺之。故挺之对庭坚心存怨怼,实乃事出有因。依此而论,黄庭坚作不作、怎样作《荆南府承天院塔记》都是无所谓的,反正只要是赵挺之执掌权柄,就绝对没有他的好日子过。 黄庭坚屡遭贬谪,他见家属随自已四处漂泊吃尽了苦头,便将妻儿小老安顿在湖南永州(今零陵县),孤身前往在宜州。在这里,他孤苦伶仃地苦熬了两年生涯,竟于61 岁时殁于宜州城楼的一间破屋中。后来,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四笔》卷八中,曾在抄录了《荆南府承天院塔记》的部分章节后,大发感慨:“其语不过如此,初无幸灾讽刺之意,乃至于远斥以死,冤哉!” 赵挺之刚刚位踞要津,便藉陈举图泄私忿的小人作派,对与其宿怨甚深的黄庭坚下了毒手——不过,他俩也只得意了数月。不久,赵挺之罢相,陈举“因指青虫为龙物,奏为祥瑞,遂坐欺罔”。然而,被这二人构陷落难的黄庭坚却仍不得解脱,直到他在宜州去世的第二年才被平反昭雪,“叙复奉议郎”。 可以说,黄庭坚晚年时期在荆州度过的人生岁月,是他在经历了七年的贬谪生活之后,奉召回朝,重返政坛的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在这一期间,他留下了许多美文、佳诗、妙词以及垂范古今的书法作品。如今看来,这都是这位诗坛书苑一代宗师留给荆州的宝贵财富,足以给这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增光添彩。协 (作者系荆州日报社原主任编辑、现任长江大学楚文化研究院外聘研究员)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c0da6fd9cebff121dd36a32d7375a417876fc12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