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归宿的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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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没有归宿的逃避 作者:王晓明 来源:《视野》2003年第08期 一个真正看重自己、不愿意虚度一生的人,是不会仅仅只盯着鼻子底下那一小块地方、更不会只惦记口袋里那一小张存折的。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关心一切是非善恶,想探究所有的兴衰常变。 忍不住要先说说那天的事情:是前不久的一个下午,上海一所漂亮的大学的一间明亮的教室里,一位中年社会学家正在演讲;教室里坐满了人,左边的大多来自其他学校,右边是这所大学自己的学生;演讲者知道是面对非社会学专业的年轻人, 就尽量讲得浅显,不断地举出生动的例子,逐步抵达演讲的主题:社会学如何认识当代生活的巨大变化;他显然是打动了那些外校来的听者,他们聚精会神,眼光一直牢牢地盯住他;另一边的反应却明显不同,虽也有热切的眼光,有会心的点头,甚至还有一阵哄笑——他们听到了一个有趣的例子,但是,在大多数时候,甚至可以说在多数人的脸上,显现的却是一种漠然、甚至是一种有点愁苦的表情:他们没有兴趣,却不得不被规定着坐在这里,又不能像十年前的学生们那样,听得不如意了,就乒乒乓乓站起来离开,时代不同了,内外两面的种种情形,都不允许他们如此放肆,他们只能干坐着,最多最多,也就是仰面打一个哈欠了。 说实在的,这情景令我诧异。演讲是相当精彩的,不但表达生动,内容更实在。演讲者细细地分析当代生活,竭力向听者显示,他,一个认真的社会学家,是怎样和同道们一起,尽力逼近那社会巨变的秘密。可是,为什么那些学生不感兴趣?他们并非来自天外,就活在这演讲指向的现实当中,正承受着它的全部蛊惑和重压;就算对现实之外的其他东西一概不关心,听到别人分析你置身的现实,而且还是用的你不熟悉的思路,你总会打起精神、认真去听一听吧? 社会学家举的例子,大多是取自农村,这些苦着脸的学生,却几乎都在城市长大,莫非就因为这城乡之别,使他们觉得那不过是别人的现实,与自己没什么相干?可是,怎么会不相干呢?且不说今日的每一座稍大的城市里,都有成千上万农村来的民工;也不说城市里的所谓“白领”,面对决定自己生活的种种权力的时候,其实是和农村的广大的人群,都站在相似的位置上的;单是从经济来讲,今日都市繁华区域的夜夜笙歌,不正是与无数乡村的寂静的夜晚和黯淡的灯火,互为因果、密切相关吗?为什么明明是唇齿相依、福祸与共,却会觉得彼此远隔,连探过身去看一下的兴致都很弱呢?这种奇怪的错觉和冷漠,又是怎么形成的? 我还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这些学生并不是真的不感兴趣,社会学家举出那个有趣的例子的时候,他们不就报以热烈的笑声了吗?可他接着总要回到抽象的概念和分析上面去,在今天,谁还愿意听这些东西?身为大学的教师,我能够想像学生的这一种心态。 最近十多年来,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好像除了哲学、法律或数学之类的专业,大学生对于抽象思维的兴趣都明显在减弱。你一讲有趣的例子,大家都抬起头来,再说两个笑话,气氛就更加活跃,可你一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旦进入抽象的分析,对不起,许多眼神很快就黯淡下去,逼得你赶紧去搜索新的趣事……不用说,如此反复训练,不少大学的课堂,就变得越来越像是一场故事会,对有趣的细节的渲染逐渐取代细致紧张、步步深入的思考和讨论,占据授课的中心位置。 青年人本是处在最敏感的阶段,即便满世界的媒体都粗陋不堪,只要获得一定的理论修养,他也完全能建立起认识生活所必需的思维能力。社会之所以需要大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就在向青年提供这样的修养。可是,如果这青年坐进大学的课堂,注意力却总是被引向琐碎的细节,东停一处、西游一地,老在低处平移跳踉,不能升高鸟瞰,建立起整体的观感;他的思考也因此总是浅尝辄止,故事一讲完,思路就关闭,既不能步步推进,深入对象的内部,更无力将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摸索它们背后的隐秘关联,那么,他毕业的时候,多半就会成为一个只习惯接受“精神快餐”的人。视野一天比一天窄,因为他不知道别的事情也和自己有关;脑子一天比一天钝,因为他不耐烦聚精会神的持续的思考,甚至不耐烦阅读没有图示的文字。那一天下午,社会学家虽然尽量往浅显处讲,他的整个演讲,毕竟不是一块“麦当劳”。倘若那些学生真是被自己单一的精神味蕾限制住了,面对如此丰富的演讲,也有心仔细领略,却终于还是望而却步,打起哈欠来,那就实在太可怜了! 当然,我上面这些议论的根据,只是对人的一种最低的要求:人应该关心自己的生活,应该有足够的思维能力,知道哪一些事情是和自己相关。可是,究竟什么是“自己”?就是你一个人吗?还是也包括你的亲人、你居住的地方、你所属的行业、社会甚至整个人类?“人类”自然是个极大的范围,可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倘若真是整个人类都倒了霉,大气污染、金融危机……你也逃不掉吧?自己的“生活”又是什么呢?钱包、功名、衣食住行,这些当然都是,可别的呢?与人相处的规矩,判断取予的准则,心灵深处的寄托,爱情、诗意、友谊、一切真实的生趣……这些不都是你生活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吗?什么又叫与自己“相关”呢?她夺了你的爱人,是与你相关;老板升他做部门经理,破了你的晋职希望,这也与你相关。可是,与你相关的就只有这一些吗?某个贪官在千里之外横征暴敛,某个独裁者在万里之外屠戮人民,某位乡村教师在大山深处辛劳终生,某位历史学家在图书馆里追索一个古老帝国的毁灭原因,你能说这些都与你无关么?善也好,恶也好,人的行为都像空气一样互相激荡;有形也罢,无影也罢,各种事物都曲曲折折地彼此关联。你总是对别处的恶行转过脸去,却说不定哪一天,你,或者你的儿孙,就会遭遇同样的恶行;你对一切远远近近、与现钱无关的事物都漠不关心,可实际上,你立足的生活平台的很大一块,就是由这些事物支撑着的,要是它们都塌了,你也一定摔下来:当文化的毁灭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的时候,这个地球上是没有谁敢说自己不受害的。 所以,一个真正看重自己、不愿意虚度一生的人,是不会仅仅只盯着鼻子底下那一小块地方、更不会只惦记口袋里那一小张存折的。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关心一切是非善恶,想探究所有的兴衰常变,无论那是现在、过去,还是将来,也无论那是身旁、远处,还是地球那一边。他会越来越明白,人其实很难分清楚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别人,你热切地拥抱大千世界,也就同时是在拥抱你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千百年来,无数的文字和声音都告诫人们:要放开眼界,关怀广大的人生;无数的切实的努力:著述、办学、编报……一代一代地开发人的多样兴趣,培养他的广阔的胸怀。在今天,有没有这样的兴趣和胸怀,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人能否龙源期刊网 http://www.qikan.com.cn 立足于当代的关键。而如果这样来看,对那一天的那些木着脸的学生,我就应该说:即便那社会学家不是在分析中国的社会,甚至也不是在分析当代的社会,只要他讲得有意思,是你不知道的,是对你有启发的,你就需要仔细地听、踊跃地问,更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千辛万苦地考进大学,不全力以赴地扩充自己的精神世界,你来干什么?难道真只是为了一张文凭,一套谋生的知识么? 请原谅我的粗暴。平心而论,今天的大学校园里并不少见热忱、不驯的青年人,虽陷身繁琐而陈旧的纪律和教材堆中,依然灵敏而执拗地寻觅一切真知灼见的火光,譬如那一天的演讲场中,就分明有许多这样的听者。可是,我也不能不说,那种头脑和手脚都规规矩矩,神情漠然,很少有什么强烈的兴趣,也不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除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利益、欲望和娱乐,对别的一切都很少在意的“乖孩子”,似乎正在校园里大面积地繁殖。当然不止是在大学的校园里,就说都市“白领”中的许多人吧,不敢不超时工作、却竭力维持着良好的自我感觉;对老板和处长低眉顺眼、一谈起“乡下人”却露出鄙夷的神色;看见街边有人遭受呵斥和凌辱,却没什么感觉、一步也不停地继续前行;对办公室里的亲疏远近异常敏感,经理的一个眼神也要琢磨半天,可看到互联网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消息,却往往只是扫一眼,就点到别的页面上去;其实并不真喜欢那些做作的歌星,却依然买他们的歌碟、看他们的逸闻,因为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更大的爱好了……你看着这些人,是不是立刻会想起那些校园里的“乖孩子”?当然,你现在还可以庆幸,“白领”中并非全是这样的人,网上的许多热诚、广泛的言论,就都是出自“白领”的键盘。可是,从二十岁的冷漠驯顺的“乖孩子”,到三十岁的更为冷漠驯顺的“白领”,倘若这一条人生的曲线愈益臃肿、膨胀,如巨蟒般上下盘旋,将校园、办公楼、电视台、咖啡馆……统统覆盖住,你会不会觉得忧从心起、不寒而栗? (本文系作者发表在2003年第5期《读书》杂志上的长文摘录,题目为编者所加。)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df0d0873580216fc700afdd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