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母送母 一九五八年十月,因家乡人人食不能饱,妹妹把母亲接到天津她家里住。 吃儿子硬气 旧时代,老太太心理,住所以家乡为最好,因为不管如何简陋穷困,那三间五间房是她自己的。万不得已,出外就食,如果既有子又有女,择地,就会有情和理(或礼)的不协调。依情,住在女儿家,心里舒服,因为主家政之人是自己生的,连看着也顺眼;到儿子家就不然,主家政的是儿媳,别人生的,不是一个心,就处处觉得别扭。可是还有理在,依理,吃儿子硬气,吃女婿不硬气,何况正是家家闹粮荒的时期呢?所以母亲在妹妹家住约半年,就来信说既不能回家乡,还是到北京住为好。 为了每月的口粮,我急于办迁移户口的手续。家乡人朴厚,热心奔走,北京方面,单位和派出所都通情达理,所以时间不长,没遇到什么困难,母亲在北京也就每月可以领到二十几斤粮票。 记得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季,我和妻二人往天津,把母亲接到北京来。母亲晕车,所以故意坐晚上七八点钟开的车,拉下车窗帘,以求看不见动。这个办法还真生了效,母亲未呕吐,平安到了家。 母亲来了,也有她的衣食住行的问题,幸而都不难解决。衣,家里的都带出来,几乎用不着添什么。人一生,食方面消耗最多,也就花钱最多。可是母亲面临的问题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吃饱的问题,因为粮食不贵,而只许买二十多斤。她是借了年老、饭量小,以及一生简素养成习惯的光,在别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却吃饱了。当时,因为缺粮,家里吃饭改为法治,人人吃自己的定量,中青不够,母亲却够了。食无鱼肉,中青很想吃,她却不想吃。 她也有所想,是妻有一次出于孝敬婆母之礼,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就想吃点杂面汤。”住呢,其时年长的二女已经长期在学校住,北房四间,由东数第二间用木板铺成靠窗的大炕,多睡一个人也不觉得挤。还剩下行,就更不成问题,因为至远走到院里,看看花木。总之,在北京住四年,应该说没有什么困难,或学官腔,是安适的。 可以推想,她的心情不是安适,而是有愿望不能实现,无可奈何。这愿望是回家乡,吃自己的住屋上有炊烟的饭,也许还包括寿终正寝吧。有时家乡来人,就想得更厉害,说得更勤,理由是村里人能住,她也能住。我理解她的心情,曾写信问刘玉田表叔,刘表叔回信,说家乡很困难,千万不要回去。 叶落归根 大概是一九六一年吧,因为思乡之心更切,她想回去,并且说,如果自己生活有困难,就请村里某人帮帮忙。我更多考虑到经济(财力和精力),还是没有同意。就这样,记得住到一九六二年年初,她从院里回来,摔伤了。她多年有个迷糊的病根,摔倒过不止一次,这一次较重,只好卧床休息。养几个月,好一些,妻怕她再摔倒,不让下床。想不到再躺下去,身体就渐渐衰弱,先是转动困难,继以饭量减少。 挨到一九六三年二月初,是旧历的正月,看得出来,她身体更加衰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长兄和妹妹等都来了,在身旁伺候。记得是二月十日,旧历正月十七日晚八时,神志半清楚,说了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好受”,断了气,按旧虚岁的算法,寿八十有七。 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我可以算作知命之后,方免于父母之怀了吧。 一个争执最多的问题是用什么葬法,具体说是棺殓之后入土还是火化。 妹妹曾来电报,反对火化,并动员家乡的亲戚来信,劝我仍用旧法。我都作复,表示我的生母,生,我养,死,我葬,善始善终,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合适。是二三十年之后,听家乡人说,其时用火化,乡里人都当笑话说,及至听说许多大人物死后也火化,渐渐,农村也多用此法,才改为说,还是人家念书的,事事走在前面。我听了一笑,是因为万没想到,我们那个小村庄,也有所谓恢复名誉。 清明前的三月二十八日,先通知家乡人在父亲墓旁挖坑,祭礼毕,把骨灰罐放在父亲棺旁,由我先扔一铲土,然后乡里人一齐动手,堆土成坟。就这样,我算是把母亲送走了。由乡里人看,她终于回了家乡,可惜她自己已经不能知道。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42cfdaf177eeaeaad1f34693daef5ef7ba0d12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