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妈妈 幼儿园,大班,教室里的第一天。 教室里,是一股奶腥气和叽叽喳喳的无所适从。第一天,看样子老师没有准备上课,或者随便教我们点什么。孩子们有的哄闹,有的哭叫。有一个小丫头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嘟嘟的脸,齐额的短发,静静地在写着什么。 生字本上,是稚嫩的一笔一划的“日照香炉生紫烟”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知何时踱到我身后的老师,拿起我的本子,不由得重新细细打量我一番。 书包里的笔和本子,是妈妈已料想到了——第一天上课,如果老师不教什么,你正好写写字。 那老师不该惊讶,因为我有个“唐诗妈妈”。——在我牙牙学语之时,唐诗的潜移默化就已经开始。妈妈称之为“灌耳音”。 她回忆说,在我三岁时吧,过年请客,好多叔叔阿姨来家里做客,我红嘟嘟的脸上挂满喜悦,要给叔叔阿姨表演背诵诗歌。怕个子不够高引不起关注似的,每回必搬来小板凳,颤巍巍站在上面。大人们围坐在一圈,护着。在如此众星拱月之势下,手背在后面,朗朗背出“谢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杆斜”“碧玉妆成一树高”诸如此类。自以为感觉良好,背完时大人们却不知我所云。妈妈就做了我的翻译,经过这一轮解释,人们才听懂,恍然大悟而笑。原来,是我有些小孩子常有的“秃嘴”的缘故,发音不甚清楚。比如,把个《咏柳》背成“碧绿光成一粟刀”,引得大人们捧腹。 那时候,妈妈常吟诵的那百首诗,虽不解其意,倒也可脱口成诵。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不知道一首诗妈妈“灌耳音”需要“灌”几遍,小小的我方能成诵。想必十分辛苦。后来,渐渐发音清晰些了,可以教人识辨得出:这是背的《竹枝词》,那是《采莲曲》,可惜仍是不求甚解。爸爸笑我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在妈妈潜移默化下,我总归比一般孩子进入诗歌殿堂早了几年。用句现在人常用的话就是——没有输在诗歌的起跑线上。 附近的邻居街坊都夸妈妈,说妈妈会教育孩子。 我看不出。 只是,确实妈妈有她的独到之处。 我家孩子多,妈妈,姐姐、我和弟弟刚好凑齐一轮扑克牌。我们打新疆“官牌”居多,有时也会是“赶毛驴”、“抽王八”或者“争上游”。妈妈盘腿坐着,我们几个也七歪八倒地堆在床上,冬日暖气边的大床上,夏天阳台上的床上,或者有时干脆在夏夜的地毯上。床上摊放着一本已翻到斑驳破旧的题为《唐诗三百首》的字帖,手里歪斜地插着牌,其乐融融的样子。一轮牌毕,谁输,依罚要背出几首诗来才作数。每次,妈妈扫一眼目录,“钦点”一个篇名,输家朗朗吟诵的声音便伴随了妈妈手底下不紧不慢洗着牌的声音,混成交响。输家,有时急于接着玩牌,一面背着,一面眼瞅着妈妈手底下洗牌的进度。妈妈一径是那么不急不慢,还要多洗几遍,来成就儿子或女儿多背一首。有时不拘输赢,一局之后,大家一起朗朗诵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声音透过板壁,穿过邻家,阳台上几只银鸽正衔着诗行,欲振翅高飞。 妈妈不吝惜使唤我们,让我们做一些家务事。妈妈每到剁好了饺子馅,饧好了面,便叫来我们姐弟三个,我们便擀面皮的擀,包饺子的包,乱纷纷却也热闹闹。有了诗歌的加盟,包饺子大军中就更热闹了。连馅儿里也渗入了诗意,包饺子的面皮怎么捏都包不囫囵。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的大脑里已储备了一份唐诗目录。那时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既要照顾我,又要做饭,放我在身后的小床上,自己就在案板上擀面、切菜。安静地只有切菜声,我一闷就哭。妈妈就一首接一首地背唐诗给我听,我就停止哭,眼泪汪汪地咂着手指,茫然地听着那些奇怪的语句。起先,案板上方的壁橱上,常放着一张妈妈手抄的目录。渐渐地,妈妈就能不间断地连贯地一首首接下去,以至于可以按顺序连背出诗名来。那么几百首。 于是,妈妈仅凭记忆,提名;我们挖空记忆,背诗。小时候背诗是“灌耳音”的,无意识的。长大后,联系到饺子和纸牌,条件反射地想到的就是漫无尽头的背诗。不能说我和姐姐、弟弟没有怨言。妈妈有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相比我,姐姐和弟弟的不甘心情愿尤甚。我比弟弟大,若论诗词,自是比他积累的多些;姐姐却自幼由爷爷奶奶带到十岁,除了课本上学过些,自是没有太多课外诗词积累的。包饺子背诵,妈妈必先点弟弟来背,不会,换姐姐来;再背不下去,我接上。有些地方我也卡壳了,妈妈老将出马,亲自垂范。有时饺子总是觉得好像很多,在我们一轮一轮的背诵中,总也包不完。 有时,像那样讨厌背诗;有时小伙伴们来家里,一起玩牌游戏,小朋友们也都“入乡随俗”,一起摇头晃脑,声如洪钟地齐口成吟,大家劲头又都很足,突然发现齐齐的朗读诗的声音其实还是很悦耳的。我隔着房间,看到妈妈站在厨房地上削着土豆皮,笑得很美。 自我上了高中,随后姐姐也出外读大学之后,我们便很少回家了。一回家,妈妈免不了做顿美美的饺子,又难得全家一起包饺子,姐姐和弟弟擀皮儿,我和妈妈包,爸爸也上阵,负责下饺子。期间是大家叙家常,聊在外的生活,欢笑充盈,温馨非常。弟弟突然贫嘴道:“姐,自打你们走了还真好,包饺子再也不用背诗了。”我正待好生损他一损,听见他小声嘟哝:“只是好不习惯,有点太寂寞„„” 我们,和我的唐诗妈妈,我们都沉默了。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8dfd952e0722192e4536f6f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