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意象的文化意蕴 雁意象是中国文化中传统意象之一。对鸿雁的崇拜是人类鸟类崇拜的支脉,因而蕴含着人类鸟类崇拜的两类情感,一是人类自由飞翔的欲望,一是作为图腾崇拜遗存的对宗族家国的眷怀。 《中国大百科全书·生物学》“鸿雁”条云:“……又名原鹅,大雁。分布于西伯利亚和中国。是家鹅的原祖。……栖息于河川、沼泽地带。夜间觅食植物,白天在水中游荡。春夏之间在中国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和黑龙江流域繁殖。在河中沙洲,湖中小岛或洼地的草丛中营巢。……秋季南迁,常结群飞在高空,列成‘V’字形,不时发出洪亮的叫声。在中国东部至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过冬。……” [4] 从这一辞条的释义可以看到鸿雁作为一种侯鸟的三大特征:一是鸿雁活动春去秋来,有鲜明的守时守信的时间节律;二是鸿雁活动有长距离迁徙的宿命;三是鸿雁活动有强烈的群体性与群体秩序。 考之于古代文化典籍,以上三大特征先民早有注意并有详细的表述,并且由雁而人,大自然与人类生命发生奇妙的异质同构,从而形成一种稳定的社会心理结构。 从鸿雁活动春去秋来、有鲜明的守时守信的时间节律来看,《礼记·月令》云:“孟春三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季秋之月,鸿雁来宾。”仰观天象,俯察人文。春去秋来,鸿雁的守时守信首先启迪先民对时序变化,岁月流逝的思考,进而去体认生命的规律,去思索生命的价值从而唤醒先民的生命意识。中国古典文学中鸿雁意象的大量存在及所蕴含的抒情内涵的丰富性便是明证。其次,春去秋来的大雁行踪与春种秋收的农业生产规律的内在关联引发了先民对人类自身的繁衍生殖的思考,因而婚恋家庭,幸福归宿也成了鸿雁物象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故《诗经·瓠有苦叶》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从鸿雁活动有长距离迁徙的宿命来看,中国古典词汇中既有漂泊辗转、天涯万里的“旅雁”,又有求田问舍、蝇营狗苟、劳碌扑腾的“稻梁雁”;既有遍野的“哀鸿”,又有“雁足传书”的“塞雁”,还有“去无留意”的“衡阳雁”种种。长距离迁徙意味着生命的放逐,意味着与安土重迁的乡土中国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悖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会有变动。……这是乡土社会的特性之一。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5]农业人生的安土重迁的心理在知识分子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从《诗经》的“适彼乐土”到屈原的远游卜居,从孔子的周游列国到策士的纵横千里,无不演绎着迁徙的苦痛与悲凉,因而类似张衡的《归田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成了浪迹天涯、羁旅行役的游子对心灵家园的永恒渴望。从鸿雁活动有强烈的群体性和群体秩序看,鸿雁“V”形或“人形”或“一”形的飞翔姿态无疑在启示汉文化圈的人们对“人”字、“一”字所蕴涵的整体性、礼仪规范的思考。《诗经·郑风·叔于田》云:“两服上襄,两骖雁行。”“雁行”正是取其排列整齐有序之意。《礼记·王制》曰:“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意即兄弟长幼,年齿有序。由此可推及广泛的人际关系中的上下尊卑。“领头雁”与“雁奴”这一对词是很好的佐注。 中国古代婚制中的“雁媒”之俗可说是对鸿雁意象文化意蕴的统合。古有在婚姻过程中纳彩、问名、纳吉、请期、迎娶等环节以雁作为礼物的成例。成婚之日,“婿执雁入,揖让开堂,再拜奠雁。”《白虎通·嫁娶篇》释曰:“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易经》“渐”卦之“鸿渐于陆”正是以鸿雁之“信”比附婚嫁及时。从南朝《西洲曲》到李清照的《一剪梅》等中国古代大量闺情相思之作中的鸿雁意象无不蕴含着对美满幸福婚姻生活的向往与憧憬。 贯通于中国思想史的儒道互补的脉络使中国文化具有极大的内在张力与包容性。处与出、进与退、回归群体与遗世独立、浊与清、随波逐流与愤世嫉俗等等和儒道互补形成整饬的心理对位。孟子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构成中国传统文人生命的二重奏。然而,儒家强大的内聚力使得知识分子卓立不群的独立意识与政治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构成内在矛盾,“逍遥游”成为哲学层面的一种理想,真正的处士凤毛麟角,“处士横议”成了“处士”的尴尬。诚如范仲淹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退皆忧成了宋明儒家标榜的士人人格风范。 基于此,相对于群雁的孤雁、别雁、失侣之雁便别有一番意蕴指向。 首先,相对于群雁的群体性,孤雁是不同流俗,遗世独立、卓而不群的士人独立意志与自由精神的象征。宋玉《九辨》有诗曰:“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作者雁凤对举,相较于凤之“飘翔而高举”的高蹈绝尘,群雁之“唼夫梁藻”,只为满足口腹之欲,其群体生活似乎只是生存的避风港。所以雁群的群体生活方式成了“孤雁”的鄙夷对象。如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其次,相对于群雁生活的群体性,孤雁“哀鸣声念群”是对回归群体的渴望,是士人积极入世,寻求社会接纳的象征。无论士人个体如何通脱圆融,治国平天下的夙愿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情结。试看苏轼《卜算子·孤鸿》:“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虽则苏子觉得“高处不胜寒”,虽则幽人“拣尽寒枝不肯栖”,但苏子在选择的徘徊中对自己的社会位置仍有着深切的关怀。去马致远不远的张炎有词《解连环·孤雁》曰:“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这里充满了失群的孤苦哀婉情调,也充满着回归群体的渴望。即使贵为天子,梁简文帝在《夜望单飞雁》一诗中曰“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简文帝一方面惊悸于雁嘶,一方面对孤雁难归的苦况寄寓深切的同情,实际上表达了六朝文人个体生命意志高扬过程中的孤独意识。 总之,孤雁意象既蕴涵着鸟类意象和鸿雁意象所包孕的基本文化内涵,又具有独特的情感指归,即,在回归群体的家国意识中饱蘸着士人高扬的独立意识与自由精神。无论是归居田园还是回归群体,进退出处之间,俯仰上下之际,中国古典文人与孤雁在心理上异质同构,可以说,一部中国古典文人的心灵史,就是一部孤雁的飘泊史。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a851dc975e0e7cd184254b35eefdc8d376ee14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