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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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木匠:深入骨髓的木香也一天天消失殆尽了吧?

作者 马国福

我不知道木匠走在村庄里,麦田、水沟、河渠、路旁的树木会以怎样的神情打量他。每一棵树木因为年轮的不同心情也会不同吧。每一片树叶都是树的眼睛,当木匠拿起斧子和锯子时,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些成材的树木眼里盛纳的是深情的期待还是忧伤的泪水。一些走到生命尽头的老树应该会感激木匠吧,他把圆木变成木方、薄板、大梁、椽子、柱子、家具、梳妆台,大树消失了,它的生命以家具的形式在村庄里延续,它的体香在庭院里、房间里默默地释放。在我们村子里,木匠是风光的,他没有村主任那样支配村里公有财物的权力,但是在村民眼里,他们可以不买村主任的账,不能不买木匠的账。家里诸如盖房子、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可以离开村主任,但谁家遇到这些一生一次的大事少得了木匠帮忙呢?盖房造屋时用的梁檩椽柱、门窗框棂,结婚时用的桌椅橱柜,生产时用的犁耧耙耢,丧葬时用的棺椁寿材,以及农活使用的车具等等,几乎都离不开木匠的手艺活儿。《考工记》早就对木之工的工种和技术职责作过详尽的记录,将木工分为轮、舆、弓、庐、匠、车、梓七个工种,并各有分工。如专攻大车、农具的制作;“专攻城郭、宫室的营造等。如今民间木匠虽不如古代那样分工明确,但也有粗细之分。一般修房建屋、制作农具的称为粗木匠大木匠,而制作民众日常生活中诸如桌椅板凳、门扇窗棂的,则被称为细木匠小木

打我记事起,村里只有李姓父子俩是木匠。村里人家盖房子、做家具都要请他们。在别人眼中被视为很不起眼的一块木料,放到他们手中,就会刨削成一件十分有用的器物。艺再好的木工师傅也都明白,木活儿的优劣,除了手头功夫之外,没有几件像样的工具辅佐,木活儿根本无从谈起,正所谓心巧不如手巧,手巧不如家什好。我家盖房子时,父亲带着我去请木匠,到了李姓木匠家,他已经把一套完整的工具锯、刨、尺、墨斗、凿、锉、斧、钻装在背篓里,出门时木匠要自己背,父亲不让他背,让我背。很明显,父亲此举有讨好他的意思,如果不伺候好,家里的房子、家具就不会太结实。木匠来了,死去的树木就活了。

他把堆在大门口已经剥了皮晒干的一堆树木,按照粗细大小分类架在木头架子上,拿出墨斗打线,然后用刨子一下一下地推。我想木匠深谙树木的生命之道,他似乎掌握着树木身体的某个穴位,刨子沿着这道墨线像一艘小小的航船被木匠驾驶着,在一根温顺地躺在地上的大木头上航行。刨子来来回回地推着,雪白的刨花一卷一卷飘扬起来,就像航船卷起的朵朵浪花,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在庭院里弥漫。一个庭院就这样有了春天的味道,花木的芬芳,顿时鲜活美好起来。这木香就是木匠打开树木生命穴位所释放出的灵魂的香味吧?


木匠刨木头的时候,父亲不让我闲着,他给我分配的任务是把一堆堆卷起来的刨花装进背篓背到厨房里烧茶。我双手抱起刨花,卷曲的刨花很柔软,薄如纸,香香的。处在花季岁月的我感到自己抱起的不再是一堆没用的木料,而是一个花季少女温软散发着迷人体香的身子。我抱着一堆刨花,站在地上,将头埋进里面,贪婪地嗅着。父亲见状后有点生气地说:你在干什么?干活放利索点,不要偷懒。我赶紧弯下身子,把刨花塞进背篓里。我的脸红彤彤的,心跳明显加快,为这个可耻的念头。这样的思想在一个性意识被禁锢压抑的村庄来说是十分不光彩的。

木匠最高超的手艺是刻花。那时候,村子里人家攀比房子,不光要看用的木料是松木、杏木、桃木、椿木、白杨,还要看谁家房子上、窗格子里刻的花有多少。有钱的人家在房子上刻石榴、牡丹、蝴蝶、蝙蝠、金鱼、如意等。房子上刻了花,身价和气势就不一样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人的光景是否殷实富裕。没钱的人家盖房子时,就不刻花,整个房子都是光板子。这就像现在的人穿的衣服,比的不是面料,而是衣服上有标志饰物的名牌。房子上没有雕刻花,人就似乎矮了一截子,在村子里说话都有一种气短的意味。这是多么势利的事情啊!人们竟然以木头和花饰为筹码攀比家境。

李木匠的雕刻才能显出他木匠的天才。他给村里准备出嫁的女孩子雕的嫁妆上的蝴蝶、鲤鱼、牡丹、石榴,让她们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了,那鲤鱼游走了,那牡丹凋谢了。这些花鸟,让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女子有了浪漫主义的萌动。你想,有了花饰,到男人家过日子,天天看着花啊、鸟啊,洗脸、梳头、更衣,心情有多好啊!用苏东坡的词就是轩窗,正梳妆,试想,心爱的女子在镜子前梳妆,男人在后面站着不说话,内心汹涌着浓浓的爱意,静静地欣赏眼前美丽的女子,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白头到老,这日子要情有情,要义有义,多美啊!

木匠在我家干了一个多月,那一个月里,我家每天弥漫着木香。每天早上,当我家的烟囱开始冒烟时,木匠口袋里别着一支很宽的木工笔,长长的头发里沾着许多木屑子,手里夹着烟,从巷子里出来。他一进门,就带进一股风,这风里有木头的香味。长期的木工活让木香已渗透到木匠的身体里了。

村里不时兴木头房子,家具也不再请木匠做了。人们情愿到城里去买家具厂流水线上制作出来的时尚家具,也不愿意请木匠做那种又老又土的家具。木匠的工具也被现代化的电工具取代,传统木匠的生意非常清冷。新入行的木匠,什么凿子、斧子、锯子、锛、角尺、墨斗和刨子都不需要,他们用的是电动木工工具,靠的是一把锤子,几斤钉子,做起事来方便快捷,既不削刨,也不凿眼,更不开榫。木匠被冷落,木匠堆放在家里不常使用的工具或许生锈了吧?


现在我在遥远的南方城市混饭,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总会看见一群群眼神里写满期盼,蹲在街头等待营生的木工、油漆工、瓦工。此情此景让我忽然想起了李家父子。一个晚上我打电话回去问父亲李木匠一家的情况,父亲平淡地说:进红子每天到县城的劳务市场给城里人的楼房干装修,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不知道城里人还会不会像多年前我们招待他父子俩一样,给他们顿顿酒肉。木匠老了,那些伴他走村串巷的工具也老了,深入木匠骨髓的木香也一天天消失殆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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