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被形容作夕颜花的女子,住在五条蔓草丛生的院内,恰与源氏乳母比邻。源氏欲与六条妃子幽会,途径乳母门前,得知乳母在病中,遂去探病。见到西邻院中开着夕颜花,便摘一朵。院中人隔门赠以白纸扇,遣女童告知曰夕颜花枝软弱,不胜手持。 (1)扇上有两句诗,原句为:“心あてにそれかとぞ见る白露の光そへたる夕颜の花” 丰子恺译为:“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 林文月译作:“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 原句大意是:忽念君姿容,夕颜凝白露。 “心あてにそれかとぞ见る”,丰译并未还原。林译用楚辞体,字数比汉诗体更多,似乎与和歌的长度更近。但这层意思也很渺茫。 丰译的“驻马来”是想象,为汉诗习语。林译“添幽香”“含情睇”亦均为想象之发挥。不过“添”一字是对译。《源氏物语》中的和歌林译本皆用楚辞体,未尝不是很好的尝试。但敝意认为相较之下,还是丰译的这两句更好些,单作汉诗看也是佳句。虽然周作人并不太赞成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评曰“茶店说书”“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么书也”。可惜周氏并未译过《源氏物语》,翻译功底极好的钱稻孙也仅译过源氏前五帖。且其中四帖已佚,止存第一帖“桐壶”。 (2)源氏见此歌不觉心驰神荡,答歌云:“寄りてこそ それかとも见め たそかれに ほのぼの见つる花の夕颜” 丰子恺译为:“苍茫暮色蓬山隔,遥望安知是夕颜?” 林文月译作:“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 原句大意是:愿君靠近来看,朦胧暮色中的夕颜花。 “それかとも见め”与“それかとぞ见る”相对,“花の夕颜”是答覆赠歌中的“夕颜の花”。这“看”(见る)的对象可能指夕颜,是源氏希望靠近看一看她,那夕颜花一般朦胧伶仃的女子,那么句意大略为“靠近些罢,好好看一看暮色中朦胧的夕颜花。”“看”的对象也可以解释为源氏,是源氏希望她靠近看一看自己,即“靠近些罢,暮色中未曾看清的,夕颜一般美丽的容颜。” 此句丰译发挥的成分更多,“蓬山”之意象纯为汉诗习用,“蓬山此去无多路”“更隔蓬山一万重”。用在这里亦无不可。只是这两句汉诗邈远的意境与源氏此句缠绵挑逗的情味略有差异。“夕颜”究竟指门内的女子,还是指源氏的容颜,两种解释都可说通,未有定论。此处似乎是林译更接近原句,虽然“芳馥馥”也属译者润色之笔。丰译与林译俱未译出“寄りてこそ”,似乎不妥。“ほのぼの”为朦胧、微明之意,丰译作“苍茫暮色”,林译为“薄暮昏暗总朦胧”,基本是对译。 和歌的五七调,很难与汉字一一对应。因汉字与日文不同,字字均有含义。日文中每个汉字音调长短各异,每个假名又未必都有含义。因此如五七五调的俳句,若强要译作十七言,难免有冗词赘言。“五七五七七”之句若强译成两句汉诗,也未必妥当。且和歌之韵律与汉诗之平仄原本有异,译文不必刻意求工。或可尝试楚辞体、诗经体、歌谣体、词曲之体。林译和歌皆用“七七八”的楚辞体,略显刻板,时有赘语,亦非理想之体裁。翻译是辛苦艰难的事,读者的鉴赏与评判是容易的。“阅读诗歌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没有哪两个人会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理解一首给定的诗歌”(傅汉思:梅花与宫闱佳丽)。译诗歌不必有固定体例,无有一家之言,每一种尝试对读者来说都是很大的恩惠。 再说丰译本对“夕颜”这种植物的注释:“瓠花或葫芦花,日本称为夕颜。” 林译注曰:“夕开朝萎故名夕颜。”林译修订版序言中说:“花草的古日文,也是困扰译者的一大问题。对于不见于词典的古日文花草名称,我未敢妄自判断,随便翻译。台湾大学植物系故教授于景让先生精通中、日、英文,是此方面的专家。他曾经帮助我详细翻查考证,但是所得的结果经常都是极专门而生硬的学名,置入小说之中并不合适,所以于先生劝我还是采用直译加注的办法,不过,在翻译此书的过程中,倒也确实使我得有机会‘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了。”惜乎林译本对植物名的注释太过简略,与丰译本一样皆不如周作人译《枕草子》的注释详尽。 林文月1933年出生于上海日租界,台湾省彰化县人 在日本占领台湾的年代里,依据《马关条约》,台湾地区居民都是日本国籍。小学五年级以前,林文月一直在上海接受日式教育,由于年龄尚小,父母也就没有给她讲台湾被割让给日本的历史,林文月“一直把自己当日本小孩”。林文月先生从小学习日语,可以说,把日语当成了她的第二母语。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宣布战败那天,林文月在小学操场上跟日本同学一起哭,“以为自己是战败国的子弟,过两天,才发现自己是战胜国的公民”。不过在众多《源》的中译本中,林译本是第一个发行的中文全译本,而且林译本是用女性的语气和语言习惯来翻译的女性作品,这就决定了这个译本中的语气用语比男性的要多。林先生的文字,是属于女性的《源氏物语》。 她的构词造句,感觉是娓娓道来的亲切,对于人物的描写,也更多是从女性角度。虽然只是翻译,但是可以很大的看出译者所处的心态,从男性的角度,看女性之美,景物之美,毕竟和女性之角度不同——而林先生则以女性之心体察作者紫式部的女性角度,以及源最开始是作为给宫中女御中宫“讲故事”的方式,较为贴合。 大陆第一个中文全译本——丰子恺译本: 实际上丰子恺的《源氏物语》译本早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就翻译完成了,到1973年想要出版的时候,又遇到了‘反黑线回潮’的冲击而终告失败,所以到1980年正式出版的时候反而比林译本要晚。 丰子恺先生和林文月先生生活的环境、背景、性别、阅历、语言习惯等外在因素导致了他们的译本读起来给人的感觉不同,丰子恺的文字是白话运动后粗放的白话文字。仅前十二回,丰译本中的语气词就比林译本少了52.3% 。除此之外,林译本与其他大陆译本最大的区别就在和歌的翻译上,林译本多用“兮”字,读起来的感觉有些像楚辞。 丰子恺(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光绪二十四年生由于是同辈中唯一的男孩子,他自小时候便被包围在脉脉的温情中,使他总是以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发散在他的笔下,就变成平易的文字和纯真的画风。 1914年,丰子恺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所学校里,丰子恺结识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前者不仅给予他音乐和美术上的启蒙,也在为人处世上为他作了榜样;而后者所提倡使用生动活泼的白话文、如实地表现自己真实的感受的主张,则始终被他奉为圭臬,成为他以后散文创作中的最可亲可爱的特点。在这两位与他情谊深厚的老师那里,丰子恺找到了伴随他一生的三样东西--文学、绘画和音乐。 丰子恺先生1961年翻译《源氏物语》一书时共参照了六个译本,比林文月女士的版本更早。丰子恺1921年东渡日本短期考察,学习绘画、音乐和外语,当年年底就回国了,他的日语水平没有林文月先生来的专业。 不管是丰老先生还是林文月女士都没有直接翻译紫式部的《源氏》原稿,他们用的都是后人的转录或译本(其中不仅有现代译本甚至还有英文版),这样肯定不能很好的传达紫式部的原意。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bf1f4a0ef46527d3250ce06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