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与何其芳的挚真情谊 作者:赵英秀 来源:《党史博采·纪实(上)》 2011年第2期 ■赵英秀 臧克家与何其芳同为上世纪30年代登上文坛的青年诗人,神交已久。1932年,臧克家与何其芳先后在《现代》月刊上发表了诗作。1933年,臧克家的第一本诗集《烙印》问世,何其芳步其后尘,于1936年出版了《汉园集》,翌年又出版了散文集《画梦录》。顾名思义,何其芳以细腻传神的笔触,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好梦,颇为动人。臧克家在临清中学教书时,即曾先取部分篇章作为教材,其中有一篇描写农家少女玲玲的《墓》,含蓄深沉,他诚挚地推荐给青年学生。 1944年,臧克家与何其芳第一次在重庆会面。当时何其芳任《新华日报》社副社长,又是周恩来在国统区领导文艺工作的得力助手。这次会面,何其芳给臧克家留下了深刻印象热情豪爽的诗人气质,诚朴干练的革命家风度,令人肃然起敬。 何其芳对臧克家的关心与体贴,往往使克家深受感动。有一次,臧克家在与何其芳的聊天中,无意间提到了诸城老家生活的困难,不料其芳记到了心里,并很快将一笔款子寄到克家老家,等老家的人告知克家时,克家方恍然大悟,为此感动不已。 1949年,全国解放后,一对老友又在北京相聚了。作为文艺战线上的挚友,在创作上互相切磋的机会更多了。只是何其芳常固执己见,往往使克家进退两难。1958年前后,文艺界掀起了《楚辞》讨论的热潮,最后何其芳写了篇结论性质的文章,篇幅近两万言。当时臧克家在《新华月报》负责文艺稿件的编选,打算转载何其芳此文,但又嫌其过长,于是臧克家直言不讳地说:“我感觉第一节太长了点,再则与论点结合得也不够紧密,能否压缩一些呢?”何其芳笑了笑说:“克家呀,你知道,我写文章有自己的一套,七宝楼台,没法片段地拆下来。”何其芳笑语的背后是“固守长文”,臧克家只得无奈地说:“那根据刊物的要求,只有忍痛割爱了。” 1956年,臧克家编选了一部《中国新诗选》,出版前征求何其芳对编辑工作的意见。何其芳看完文稿后,写了一封长信,内中不乏中肯的批评,有几句写到: 我觉得你选中国新诗,不选自己的,这是不对的。不应以选家身份过分地强调自己,同样也不应因为自己选诗,把自家去掉了。这样不科学,不公允。鲁迅选小说,不也选了自己的作品吗?没有人说他。我建议你要选你自己的作品,重点放在1933年-1936年,这期间,你在诗歌方面代 表性较强。…… 臧克家捧读此信,深深地为何其芳的严正态度所打动。待《中国新诗选》付梓时,臧克家遵照何其芳的意见,加入了自己的4首诗。 “十年浩劫”期间,两位老友天各一方,音书杳杳。有一天,臧克家在江南向阳湖干校遇到严文井,严告诉他一些回京探亲获得的消息,其中谈及何其芳。严说某日去看望何其芳,他很兴奋,谈兴正浓,忽然间,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原来何其芳“文革”期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精神郁抑,遂患脑动脉硬化症,植物神经紊乱,时而发生意识障碍。 臧克家听了严文井的话,心里非常难过,寻思道:其芳本是一位很强健的同志啊,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1972年秋,臧克家从干校回到北京。下车伊始,臧克家迫不及待地去看望何其芳。挚友见面,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愿放开,而两张嘴几乎同时发出同样的声音:“不错,不错!”何其芳戏谑地问臧克家:“你挨了多少次批斗?”臧说:“大约三四十次吧。”何其芳接着说:“我比你至少要多五倍呢。”两人顿时哄然大笑。 之后,何其芳供职的文学研究所离臧克家的住处很近,彼此拜望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一个冬日的午后,何其芳穿着棉大衣,拄着手杖,风尘仆仆地来到臧克家寓所。他兴致很高,臧克家连忙帮他脱掉大衣,两人边品茶边聊天,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忽然,臧克家话题一转,提到当前关于《红楼梦》的辩论问题上,臧克家直截了当地说:“最近我看了报刊上发表的一些文章,也拜读了你的宏论,觉得你的说法亦似乎欠妥吧?” 不成想,一向拘泥己见的何其芳,这次却异常平静,他谦诚地说:“我们这些老知识分子,哪能不受到‘人性论’的一些影响呢?”原来当时学术文艺界对于“人性论”讳莫如深,而何文的论点里面,恰恰渗透了“人性论”的影子,臧克家为这位老友的坦诚与本真深为感佩。 1975年,一个冬日的上午,臧克家到东单裱褙胡同去看望何其芳。好不容易才找到何的住处。两间会客室,早已变作书库,排排书架,拥拥挤挤。老朋友一见面,一阵热烈的握手后,何其芳便张罗着泡茶、拿水果等。当臧克家向何其芳询问是否能写些诗歌时,何其芳慨然叹息道:“诗,一时写不出,.既无诗料,又无诗兴,我想翻译点海涅的诗。” 臧克家当即说:“听一位朋友说,经常在外文书店里遇到你。” 何其芳应答道:“是的,常浏览外文新知,顿觉外面的世界很广阔。” 臧克家又问:“其芳,你还写旧体诗吗?” “还写一点,只是写不好。” 一句话,唤起了臧克家的回忆:“文化大革命”以前,我请你给我写个条幅,你让我从你的《戏为六绝句》中选一首,你写了,我装裱后悬挂室内,可惜“文化大革命”期间失踪了,你再给我补写一幅吧。” 何其芳欣然应允。 此时,臧克家望着何其芳楼上那林林总总的书架,不觉话题又落到书上,说:“1964年我在青岛疗养院休息,有一次和邻居顾颉刚先生谈到谁的藏书多,扳着指头算来,你是五大藏书家之一,他说你有三万卷呢。”何其芳听了颇为高兴,笑着说:“我曾叫孩子们点过,近乎三万卷吧。”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臧克家从何其芳处回来不久,何其芳便送来了新写的条幅,字体工整而娟秀: 已有谁人承鲁迅? 更期并世降檀丁。 春兰秋菊愿同秀, 流水高山俱可听。 涌现工农新艺苑, 改更文学旧模型。 画家明日非专业, 无限碧空灿万星。 这是何其芳的一首新作,是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3周年写的14首七律之一。于是臧克家把这幅字重新裱好,悬挂墙上,时时作壁上观。有知情的人看了,对臧克家说:“何其芳给您写这幅字时,屋子里暖气不暖,他穿着棉袄棉裤外加皮大衣,伏在桌子上写,扯了四张。最后写成了,因无好印泥,又跑到一位朋友家借来印泥,盖上图章。”臧克家听了这些话,心里颇觉忐忑不安:“其芳负病在身,对这点小事竟如此认真!” 1976年7月,是茅盾、曹靖华两位文学大师80寿辰,臧克家约好12位老同志,拟集会聚餐,杯酒同贺。但又寻思:眼下“四人帮”打击陷害老干部,毒焰正炽,宴会之事恐不合时宜。何其芳亦认为,12位“老权威”聚会一处恐生疑窦,不若暂搁,等待时机。 不觉一年的光景逝去,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在万众欢呼声中倒台了。正如古诗所写“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1977年7月4日,12位老朋友终于围在一张“丰泽园”的大圆桌上,祝贺曹靖华80周岁诞辰,并为茅盾80寿辰补贺。何其芳与臧克家肩靠肩并坐着,何其芳情绪特别高涨,说话声音格外洪亮,他说:“我们这些人的岁数合起来超过840岁,相当于一个周朝啊,欣庆乱局结束,旗开盛世!” 臧克家紧接着搭话,他兴致勃勃地说:“盛世要有盛举,说说你即将大展的宏图吧!” 何其芳说:“我的野心很大,想写部百万字的长篇,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始,写一个知识分子前进的历程还想写一部中国文学史,怕时不我待,先搞个提纲出来还想写些散文和长篇回忆录,已经和延安时代的同事碰了碰印象诗兴又有点儿动了,也想写点诗……你看这野心是不小吧?”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不料想,“十二老”聚会20天后,即1977年7月24日,何其芳突然病逝。老友臧克家简直难以接受,总觉得“其芳还活着”。有时,院子里偶尔传来声音,仿佛何其芳在亲切地喊着“克家”,恍惚间,觉得“其芳来了”! 本文来源:https://www.wddqw.com/doc/c4ac0fe857270722192e453610661ed9ac5155f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