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芦花下的苇子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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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写过一首名为《村庄》的诗歌: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妹妹叫芦花 我妹妹很美丽

有一天,我才知道诗中的“芦”就是芦苇,就是家乡的苇子。 “苇”的发音在家乡的话语中有些转变,比如“魏”姓,读作“于”。苇子坑,在我们那边的方言里就是“芋子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弄明白“芋子”是到底真正地应该如何称呼,如何用文字记载下来,直到我明白的家乡方言中的“wei”和“yu”的关系,才为它找到了确切的名字。

村庄在塬上,塬是黄土高坡上的平原,平原的四周沟壑环绕。村庄所在的塬,是广袤平坦的董志塬向东边伸出的半岛,像是一条船。我的村庄,也是芦花丛中一条白色的船。

那些年村里人家的住宅都围绕着塬边,所住的窑洞都是沿着沟畔挖出,平整的塬面上都是庄稼地,空荡荡地看似没有人烟。从我家到学校,就要经过这空荡荡的庄稼地——塬的腹地。村子的道路是“口”字型,学校坐落在“口”字右上角的转弯处,我家住在下面那一横的中间,苇子坑就在右边那一竖的中点的左侧,孤零零地坐落在塬的中央,紧挨着我家去学校的村道,四周被庄稼地包围,前后没有人家。

苇子坑的南北,分别是两个小村落的田地。南北两边的乡亲们,不断地从村界处取土用来平整两边的田地,慢慢地,村界处就凹了下去,这个凹陷,东西蔓延了一百来米,南北略窄,两侧小,中间大,就好像一只硕大的芒果落到在村界处,砸出了一个芒果形的坑。村子所在的塬面略微向东倾斜,一旦降雨,西边的雨水若还没有被田野来得及吸收,汇聚起来,便都流入这个坑里,本来喜水爱湿的苇子就在这坑里生了根,发了芽,蔓延开来,渐渐地覆盖了整个坑底。

苇子坑,对我们而言有些阴森恐怖的感觉,特别是夏天的午后,田野里空无一人,又吹起徐徐的微风,苇叶便摇曳着唰唰地作响,好像不断地弹奏着我们心中那股已经绷得很紧的名叫胆怯的弦。这么说吧,北方有种树特别有名,笔直高耸,直入云霄,我们还学过一篇赞扬它们的文章,文章的名字叫做《白杨礼赞》。白杨有个别名,叫做“鬼拍掌”,因为起风时白杨的叶子哗啦啦地响,听起来像是鬼在拍手。风中的苇子坑,听起来更加可怕,仿佛无数只鬼在苇丛中行走,唰唰唰的响声,就是鬼在行走时不断触碰到苇叶而发出的声音。

那些年的苇子坑,因为处于村庄的正中心,三个小村落的交接之处,是大家都管不到的地带,周围又没有人家,就成了一些早夭的孩子们的坟地。小孩子因为天花或者出了什么事而夭折,老人们拿着苇子编织成的席子一卷,便葬在苇子坑中。这更让我们面对苇子坑时多了一层怯意,害怕那些没有成年就辞世的孩子变成小鬼来找我们玩耍。

鬼,几乎是我们童年相互间聊得最为乐此不疲的话题。大人们都用鬼来吓唬小孩不要做坏事,听过之后我们就重复大人的鬼故事给伙伴听,还要添油加醋说得再可怕一些。小孩们还总爱在一起谈论,谁谁碰见了鬼,什么鬼火,什么鬼灯,什么鬼影,什么鬼哭,虽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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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看见,但也说得娓娓动听,仿若亲身经历。在我们童年的意识中,只要身在黑暗处,无人之处,都能想到有鬼,鬼无处不在,鬼有你想象不到能力,而且鬼很可怕。

小学升初中备考的那段日子,每天下午都被老师多留一会,等到天快黑了才能回去,走在路上的时候天就黑蒙蒙的,每当这个时候经过苇子坑就有一些害怕。要是天亮点还好,苇子坑里的苇子可以看得亲亲切切,或者天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不怕。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时候,似黑非黑,看什么都是只有一个影子,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晃来晃去,会让眼睛产生一些错觉,那不是一棵植物,而是前进着的物体,慢慢地向你靠近,碰得苇叶唰唰作响,声音越来越响,距离越来越近,有什么非要向你靠近呢?

那时候我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接近苇子坑,害怕苇丛中什么东西听到人的脚步声甚至轻微的呼吸声就会忽然蹦出来,有时候还要想一想,敢不敢过去,就在这种恐惧中蹑手蹑脚地屏住呼吸估摸走过一半了,便撒开脚丫子开始猛跑,心里再想纵然有什么东西追出来,我早就跑过了那么远肯定不会被赶上。这么走了几次,我终于忍受不了那种恐惧的心理,索性换了条道,走“口”字的另一侧,先往西,再往南,最后又向东边折回来。虽然多走了道路,却再也不用经过那让人毛骨悚然的苇子坑了,我的心也坦然了。

从村子到学校那段道路的两旁,慢慢地住满了人家,大都是从交通不够便利的塬边搬过来的,距离学校近,距离公路也近了,生活更加方便。苇子坑边也建起了新房子,住进了人家,看起来对于苇子坑他们没有什么恐惧的心理。每次经过苇子坑时,我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有一年回家,记忆中的苇子坑,忽然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原来的位置不仅没有了苇子,就连那么大的坑也被填平了,和庄稼地一样平整,返青的冬小麦绿油油地铺在新的土地上,显得生机盎然。

诗经中有两篇提到芦苇,一是《秦风》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指芦苇,葭也指芦苇。《豳风》里也有一篇《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流火,八月萑苇。所谓萑苇,就是芦苇。我的家乡在陇地之初,秦地之末,至今任然说着与秦地同音的秦陇方言,而古豳州城,就在此去40余里的河流汇聚之处。几千年前在宽广的董志边的村庄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肯定在芦花飘荡的季节,在清风习习的苇丛中,用动人的歌喉清唱这些优美的诗句。

可是我的村庄,再也没有了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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